《【短篇集】蛋》 蛋001   蛋
  刚过中午吃饭时间,便利商店里人不多,她间逛着。是要买些东西,已挑好,但还不想到柜台结帐,绕着货架,没目标地扫视各种商品。
  在蛋的陈列架前,她停下脚步。
  她不喜欢打开蛋,生的、熟的都一样,万分厌恶打开蛋的感觉,令她……不会形容,只说得出来打开蛋的时候会浑身不舒服,从头顶至脚底、自皮肤入骨子,甚而连毛发也不舒服得好似全竖了起来。
  小时候,父母便发现她这毛病,但不怎么在意,毕竟这毛病不至于阻碍身心的成长发育。她不喜欢打开蛋就不要让她这么做,没什么大不了。孩提时代的玩伴、一块儿读书的同学、情感上的伴侣,与她亲近之人皆可轻易发现她这毛病,他们感到诧异,倒也觉得有趣,有时还故意拿蛋要她打开来藉此逗弄。
  无法打开蛋,可她爱吃蛋,尤其水煮蛋。心理有着障碍又欲食美味其实也不难,只要不亲手打破剥开蛋壳即可。她现年四十八岁,父母已过世、朋友大多失去联系、爱人早些年离开了,没生过孩子的她孤单一人独居租来的公寓。一个人,她不再吃蛋,偶尔于菜市场或便利商店看见生蛋或茶叶蛋,也越来越没有吃蛋的慾望了,好似讨厌打开蛋这件事也已随岁月而逝。
  透明塑胶蛋盒里的蛋在眼前,却也遥遥远远的,令她试图想起些什么来。
  「小姐……」
  一个男人的唤声,很自然地,她竖起耳朵,可分不清何方来的,也產生了遥远的感觉,令她陷入恍惚……蛋,彷彿大了起来,似失焦,却清晰地可见蛋壳的毛细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就要想起了些什么来……
  瞧着她,她的模样变了很多。这是当然的,他本身的外貌也改变了不少。
  他走近她,再呼一声:「小姐。」
  她犹如吓着般倏地抬头。
  「你记得我吗?」
  左右都是货架,她回头望一眼,身后没其他人。
  他朝她笑,「我是跟你说话,看来你不记得我了。你叫作李萍对吧……」
  她愕着点头。
  「我是陈俊杰,以前住你家对门的……」
  「杰哥哥!……真是你?」她想了起来,但疑惑犹在心上。
  萍妹妹,他记得小时候是这样唤她的。很久远的往事,几乎就要忘了,想起来,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她那发楞的傻表情更令他确定没认错人。 蛋002   这场重逢之后的三天,他们约会了两次,不到一个礼拜,他便搬进她的住处。他几年前丧偶,没孩子,两个皆为孤家寡人,同居,爱情的成分还不多,只能算是凑个伴。两人之间存在少年情谊,相处上摩擦少,琐碎习惯也没太大的不同,相敬如宾,日子挺好过的,一晃眼,三个月过去了。
  「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晚餐中,他忽然皱起眉头。
  「少什么?」她不解。
  「我是说……好像老是吃这些东西……」他笑着,不想让她觉得他在责备或嫌弃。
  「有鱼有肉有青菜,人吃的不都这些,还缺什么?」
  他也说不出少了什么,默默地继续吃饭。
  「少了蛋吗……」
  「对!没错!」
  「要我煮蛋也行,你得帮帮我……」
  「我想起来了!你怕蛋!」
  「不是怕蛋,是不喜欢打开蛋。」她纠正。
  「现在还不行吗?」他记起些童年事儿,几个同辈常取笑她这不寻常。
  她耸肩一笑。「我很久没吃蛋了,也许好了也说不定……」
  「你记得怎么有这毛病的吗?」他大她一些岁数,当年不和那些小毛头逗耍她,好奇想问这问题,但没机会。
  「我生平有印象第一回拿蛋要打开的时候就这样了,没个头呀!」
  「呵,你这毛病很奇呢……」
  「是哪,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一定有个头,或许你太小没记忆,问过你妈妈吗?」其实他也有过类似的毛病──害怕看见蛋,因着连夜噩梦梦见自己坐在蛋里头出不去。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发生的,不过持续的期间不长,他没向任何人说过,觉得那是一桩很愚蠢的不可告人。
  「问过,她……没说什么……」
  「想什么?」见她说了话后一脸苦恼,他问。
  「没什么,一些小时候的事。」
  「说到小时候,我记得……」
  昔日趣事一聊,这夜他们睡得晚,临到床上,话还讲个没完,他不知觉地睡去,作了个梦。
  梦中,他在一颗蛋里……上尖下椭的空间,壁上有层膜,所以他直觉在蛋里。他坐着,无法站起,四周空间狭小只能让他这么着。那膜薄的,壳也不怎么厚,外头的光线还透得进,如硬是要站起,应不需多大气力即能突破蛋壳,可他不敢,在蛋里头哭着、叫着……
  「我买了蛋,帮我剥吧,我想炒葱蛋,你喜欢吗?」她购物回到家,见他从浴室盥洗出来,她将一盒蛋摆上餐桌。
  望去,只一眼,他便把视线移开。
  他脸色不好,她担忧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一下,很僵地。「今天不想吃蛋,明天再吃吧。」
  她的气色比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事跟你说……」
  「怎么?」
  「我有了。」
  「有什么?」
  「检查过,我怀孕了……」
  「想要生吗?」
  「不知道,……你觉得呢?」
  她憋了好几天,向他说到医院检查后的结果,他没展现什么表情,样子不厌恶却也不是高兴。
  半晌,他不言,她也不语。她有些怨他了,每回床上恩爱,他的肥肚子压得她喘不过气,舒服爽快的都是他,也从不注意避孕措施,现在有了孩子,要他说句话,他却哑了似的。
  「孩子在你肚子里,由你决定。」他说话了。
  「你也有份呀,也得拿主意!」
  「我没说不负责任,只是要你下决定……」
  「不要了!不要了!」
  「也好,我们这个年纪蹦个孩子出来,给人笑话……」
  「你根本不想要这孩子嘛!」
  「不是……」
  「你浑球!」
  她甩了他一巴掌,他发楞一会儿然后跑了出去。
  一个礼拜过了,他没回来。 蛋003   肚子一天一天大,她始终没个解决方法。那天向他说的是气话,她没真不要这孩子,但,也没想要。
  真拿不了主意,且,她觉得,她又得一个人了。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她过惯的,他的出现让她的日子中有一段不同,又回归了,有他的那一段,好似一场梦而已……这么说不完全,梦醒了,肚子里怎会多了孩子!真作梦不会有孩子的!想这想那都无义,她得思想的是肚里孩子的去留。
  饿了,她忽然觉得。中饭才吃过没多久,这饿感来得突兀。
  脑里还思忖着,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时,蛋盒映入眼中。
  他走后,她压根忘了这盒蛋,每天开冰箱不止一次却都没注意到。
  拿出一颗蛋,蛋在她的手里,冰冰凉凉,使她想起他环抱她的手臂,温温热热……她突然很想吃蛋。
  煮开一锅水,她将蛋放进锅里。不一会儿,蛋熟了,拿出,放进一个碗中,带着碗,她坐到客厅沙发。碗摆在面前的茶几上,得等蛋凉些,之后,还得打开蛋。
  虽没有亲手打开过蛋,她知道怎么做。亲眼看别人打开蛋,她不会有特别的感觉,记忆里多是妈妈替她剥水煮蛋的样子,手法俐落,三两下便把蛋壳剥得乾乾净净。
  她想像妈妈那样俐落……妈妈是知道她为何惧怕打开蛋的。每当看着妈妈料理蛋,她问着妈妈,妈妈总是一种表情──惶然,然后抿着嘴,勉强地笑笑。
  盯着蛋好一段时间,蛋壳想是凉了,先以手指触了触,没有烫手的感觉,她将蛋拿起,顺也鼓励自己一番:「或许我已经好了,不试试怎么知道……」
  先把蛋在桌缘敲一下,蛋壳便会碎裂,接着从裂缝开始剥……脑里,程序走了一遍,她却没有实际动作,蛋仍完整地在手里……她突然不舒服起来。
  一阵噁心感衝口,下意识地她拋掉蛋跑进浴室。
  她吐了。害喜吗?不很确定,满口的酸苦让她没心想这个。漱了口回到客厅,她没见着那颗蛋。
  不记得听见蛋落地的声音,她想着蛋应是落在方才坐着的周围。找了找,沙发上、地面,都找了,没找着。
  「怪了,跑哪里去……」她满腹狐疑,趴下地,往沙发底下瞧。
  沙发底部离地仅有一、两公分的高度,蛋是不可能滚进去的。茶几下,她移开所有杂物,仔细寻找,依然没有蛋的踪跡。
  或许滚得远些,她这么想。客厅的地面、饭厅的地面、所有橱柜底下、甚至房间、浴室,她都找了,连蛋的影子都没瞧见。
  她决定彻彻底底再找一遍,由沙发上重新开始,能夹藏东西的隙缝再小也不放过。还搬开沙发、茶几原先的位置,空出客厅完整的地面,循着地面磁砖一格格检视。接着是饭厅,所有家具都让她搬动。然后,房间、浴室,完整且大规模的搜寻行动,花了将近六个小时,而蛋,好似消失了,或者说……好似没来过!
  全身脏兮兮,情绪更是乱糟糟,她找一块地面便坐下。
  「跑哪里去了?怎么可能会消失?还是,我根本没煮过蛋?到底是怎样?」困惑使她烦躁,烦躁又使她更加困惑。嘴里不断碎唸,她闭上了眼……
  「鸡……」
  迷濛意识中,她看见一个小女孩指着前方不远处一隻母鸡。
  是梦?还是回忆?她只知道那小女孩是自己、三岁的自己。
  她走近母鸡,母鸡似跳若飞地跑走,原本母鸡坐踞的地方有一颗蛋。她拾起,端详着。
  「这里面有什么?」
  「打开来不就可以知道了……」
  她自言自语的问话却有人回答,不在意哪来的,她专注地望着手中这从没见过的东西。
  「打开?怎么打开?」她问。
  「在地上敲一下,蛋壳就会破掉,就可以打开了。」又有人回答她。
  「谁?」她好奇了。左看右看,没看见半个人影,觉得纳闷,她将蛋摆上耳畔。「是你在说话吗?」
  蛋里没声音,她蹲下,准备拿蛋敲地。
  「小萍,在干嘛!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一个人乱跑!」
  妈妈的声音骤忽响起,吓得她马上站起,跑去妈妈身边。
  「手里拿什么?」妈妈伸手向她。
  「没有。」握着蛋的手藏在背后,她不情愿将蛋交给妈妈。
  「拿出来!」妈妈握住她的手臂。
  「不要……」不敢直望气恼中的妈妈,她盯着妈妈的大肚子。
  妈妈的肚子大得像颗球,妈妈跟她说过,里面有她的弟弟,过不久就会出来陪她玩,她好生期待。此刻,她想──如果弟弟现在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会跟她同一边,不让妈妈拿走她捡到的东西。
  「小萍真不乖!」
  妈妈使劲,试图将她的手从背后拉往前,她出力反抗。
  拉扯间,她小小的手握不牢蛋,蛋掉落地,发出一声很不响亮、很不清脆的破裂声。
  她急得使尽全身的力量甩开妈妈的手,转身蹲下检视从蛋壳裂洞中流出的蛋液。
  「好臭呀!」她摀住鼻子,不想闻到那暗黄泛黑的汁液发出的腐烂腥臭。
  「小萍……」
  妈妈唤她,那声有气无力地,她转过身,看见妈妈躺在地上,裙子下双腿之间流着血……
  她张开眼,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
  方才不知是梦见或想像的事件到底有没发生过?有吗?她没有弟弟更没有其他兄姊妹,父母或亲戚也没提过妈妈曾怀过弟弟。没有吗?脑中的影像却愈加清晰,她甚至可以想起来,遇到那隻母鸡的地方是在老家后面的小山坡。
  思量着,她的肚子痛了起来。不但痛,她浑身不舒服──就像要她打开蛋那样,从皮肤至骨子里、自头到脚,又痒又酸还带麻,她难受得要命,还让她脑袋里发昏。意识将届模糊,她嗅闻到腐烂的腥臭味,如同那颗捡起又破掉的蛋发出的一样。那味,佔据了鼻腔,使她想起了些什么来……
  「妈妈!妈妈!」她叫唤着,因她看不见妈妈了,而她正身在一颗蛋里面。
  「妈妈,你在哪里!」她害怕得扯喉大叫。
  「打开蛋,你就可以看见妈妈了。」
  「怎么打开?」
  这次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喂,怎么打开呀?」她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她听出来,对方是一个小男孩。
  「你也别出去了,留下来陪我。」
  「我不要!我要妈妈!」她用力敲蛋壳。
  「你是我姊姊,你要陪我。」
  「我不要!我不要!」她双手双脚都使上,使劲踢打。
  「就是你害我出不去的,所以你要陪我!」
  「我才没有害你!」右脚猛踢之下,蛋壳出现一条细微的裂缝,她再用力往那缝上踢。
  「别费事了,想出去就能出去的话,我怎么还会在这里?」
  「你胡说,你现在根本不在这里!」蛋就那么点儿大,只容得下她,而身边没别人。
  「你不懂啦,我就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骗人!」话说得气,力使得大,一脚,她踹破蛋壳了。「我要出去了!我要出去了!」右脚先伸出裂洞,登时她感到一股剧痛,连忙将脚抽回……动作了,她却没抽回什么。
  右腿,从膝盖下,她整支小腿带脚都没了,断裂处流着血、又红又黑的血。
  「告诉过你了吧,别想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妈妈!」她忍着剧痛,换左腿伸出洞外。
  「好痛!好痛!」太难受了,她大叫。
  洞外有股力,将她全身往外拉去。
  「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出去了!」
  由不得她,外头的力量将她拉了出去,整个人,连毛发、连叫声…… 蛋004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很细微的叫声,感觉遥遥远远的。停下脚步找寻来源,声没了,纳闷一下,他不再在意,继续上楼。
  他回来,想与她重修旧好。离开的这段日子,他时常想到她。回忆里,她杰哥哥、杰哥哥地叫着,模样煞是可爱,想必,他们的孩子也会是那个样的。他是要她的,也要孩子的。
  几天没回来,有些陌生感,在门口处找钥匙就找了老半天,一度怀疑自己找错门。门一打开,他更怀疑自己走错户。
  一脚进门,一个高橱柜斜矗在面前……有个物体滚动的声音,他低下头。
  一颗蛋滚至脚边,他拾起,绕过几件家具,东弯西拐,他看见她靠坐客厅一墙边。
  她双腿之间的地面一片发黑的血渍。他吓了一跳,蛋由手中掉落地面,发出一声不很响亮、不很清脆的碎裂声。蛋液自蛋壳的裂洞流出,腐烂而腥臭。
  「呵呵……」
  他彷彿听见一股笑声、小男孩的笑声。张望下,没其他人。
  「呵呵……」
  又来,他真听见了,但分不清那声哪儿来的,疑惑,他的耳朵往她两腿间靠近……
  「呵呵……」
  他听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小时候的他的声音。感到晕眩,他闭上眼,且张开口试图表达出浑身不适的感觉,然而,意识已混沌了起来……
  「母鸡!母鸡!」
  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山坡上又叫又跳,吓跑蹲在窝上的母鸡。
  「这隻母鸡每天窝在这里做什么?」
  「母鸡在孵蛋。」
  「从来没看过这窝里有半颗蛋哪!」
  「老母鸡生不出蛋啦,还以为自己有生蛋!」
  「我回家拿一颗蛋给牠孵好了……」
  「我哥说家里冰箱的蛋不会孵出小鸡啦!」
  「那是因为冰箱太冷了,给母鸡孵看看,搞不好真的会生出小鸡!」
  「会坏掉然后臭掉啦!」
  「会生小鸡啦!」
  不再争辩,他跑回家拿蛋,边幻想母鸡会孵出什么样的小鸡来。
  母鸡如他愿地孵着从冰箱带出来的蛋,他每天花费长时间看顾母鸡和蛋,同伴间又有了新话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先有鸡啦,不然蛋谁生的?」
  「先有蛋吧,不然怎么有鸡?」
  他没有参与讨论,但对这问题是好奇的,从见到对门邻居李妈妈大起的肚子开始。他知道那叫作怀孕,大起来的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他也是从自己的妈妈的肚子里出来的,而小鸡是从蛋里出来的,型态不同,意义相同。先有鸡?先有蛋?这是后面的问题,他比较想知道──小鸡和他是怎么进去蛋和肚子里?然后他又想──为什么是这隻小鸡在这个蛋里?为什么是他在他的妈妈的肚子里?
  过了几个礼拜,母鸡日日孵着蛋,而蛋,依然还是蛋。
  蛋里没有小鸡?母鸡不在时,他会拿起蛋听听里面,有时还会问:「小鸡你在里面吗?」
  有一天山坡上不见母鸡踪影,破掉的蛋躺在鸡窝旁的地上,还有一片红色泛黑的污渍。
  「看吧!都是你!叫母鸡孵蛋,母鸡孵好久都孵不出小鸡,把蛋啄破,发现根本没有小鸡,所以母鸡伤心得死掉了!」
  「哪有!母鸡哪有死掉!」
  「地上这些红红黑黑的就是母鸡的血,你看不出来吗……」
  「没有!没有!我没有害死母鸡!」
  他哭着跑回家,躲在被窝里。一会儿,他睡着了,然后,在蛋里头醒来。
  纵使不认为自己有错,心中是有罪恶感的,所以他害怕着。
  「喂,你在做什么?」一个听来比他更稚气的声音幽幽传来,应是由蛋外,却分不清来自前后左右或上下。
  「你是谁?」他胆怯一问。
  「我是谁?」那方又惊又疑后沉默了许久才再开口:「我不知道。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他本来想回答自己的名字,但,他思考了起来──我是谁?陈俊杰。陈俊杰是谁?我。我是谁……
  我是谁,成了一个轮回的问与答。是有答案的,也好似没有。
  「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吧,在这里,没人知道自己是谁……」
  「这里?这里是哪里?」
  「这里……就是这里。」
  「你也在蛋里吗?」
  「蛋……是什么?」
  他回答不了,这和我是谁的问题一样让他困扰。
  「你要出去了吗?」
  「我不知道。你呢?」
  「我……出不去,或许是暂时的、或许……永远。」
  「为什么?」那声音绝望着,他关心地问,也担心自己会遇到相同的问题。
  「本来就要出去的,发生了状况。」
  「要怎么出去?」
  「我不知道,该出去的时候,就出去了。该回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后头那一句说得带着笑意、冰凉的笑意,使他背脊发了毛。
  「你想出去吗?」
  当然,他没说出口。那个人说出不去,他说想出去的话语恐会伤了对方的心。
  「我也好想出去,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
  「我本来在外面的,怎么会……」
  「不是跟你说过,该回来就会回来……」
  「回来?」他注意到这个用词。出去,才须回来。他是外头的,是回去才对吧?
  「你以为你是外头的?」口气是耻笑的,「你是这里的、我也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里的!」
  他似乎懂了些什么,也不懂了些什么。「我……死了?」
  「死,这个字是不对的,不应该有这个字。」
  死,他从大人们讲论轮回这件事时一旁听来的,在脑海里留下了懵懵然的印象。人会死,死了后会再生。生了、死了、生了、死了……这就是轮回。怎么会没有死?那怎么再生呢?那,就没有所谓的轮回了?他想瞭解下去,但更想走了。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家人找不着他,一定以为他跑哪儿玩去,将讨来一顿骂。「我该回家了,我妈妈很囉唆,会骂我……」
  「看来你根本不懂嘛!」
  他儘量婉转地说,没想到招来的是怒声。
  「算了,其实我没有资格说你,我也像你这样很想出去。或许吧,每个人都会这样想,除非懂得了一些事。」
  懂什么?不能再无止地思考下去,应想想该怎么出去?他望了望,感觉上,蛋壳并不厚,出去应该不难。
  「也或许……」方才那番话还没完,「你想的、我想的、其他人想的,都只是一个想法,而所有的想法,根本就只是一个,所以,我们都一样,我是你、你是我、我是其他人、你也是其他人,其他人也是我、也是你……」
  他不懂。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你、没有我、没有其他人,都只是一个思想,所以没有死,也没有生!以为生死在轮回里,却根本没有轮回!但这就是轮回!」
  话是说得越来越玄,他觉得厌烦了。「我再不回去,我妈妈真的会骂死我……」
  「呵呵……」那方笑了,「你不是你,你出不出去都一样!」
  他开始敲打壳壁。
  「我想通了!我终于懂了!我气愤她让我出不去便捉弄她,其实捉弄了自己。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出去了,也就是我出去了!又可以这么说,她不是她、我不是我,所以我不在这里,却也不在外头!更可以这么说……我在这里也在外头!呵呵……」
  蛋壳给他弄破了一个洞,而那片笑声正好消歇了。
  「你走了吗?还在吗?」他问。
  没回答。准是跑回家了,他这么想,边让头、手凑近洞……一阵晕眩……
  「别忙了!你不是你、你是我、你也是她!我在这里,你就在这里!她不在这里,你也不在这里!快点儿想通吧!」
  睁眼,听见的话语彷若由梦中带出来,回盪着。她摆摆头,希望快些清醒过来。伸个懒腰,回盪感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午睡梦见了什么并不挺重要,想想去哪儿玩耍才要紧……记得这几天都看见对门的杰哥哥往后面的小山坡跑,她也想去那儿看看,一定是个好玩的地方!
  从床上下来,家里四处看看,没见着妈妈,她笑着,悄手悄脚打开大门,往山坡去。
  心里怦怦然,是有所期待的,也有那么一点点疑惑──好熟的路呀,走过了吗?一蹦一跳的步伐慢了下来,她觉得,必须想起些什么来……
  end
  张苡蔚
  1341010609 蟑螂001   蟑螂
  一、
  两鬚六脚黑褐油面椭圆身形自阴暗墙角鬼祟窜出,他伸脚,踩下,噗啾一声,微小,却回盪……
  扫地、拖地、整理厨房、清洁浴厕,吴俊伟费整个休假日的早上打扫住处,妥当后才泡碗麵作午餐,趁麵泡开的时间,他清理自己,洗手脚、擦汗水,再端泡麵坐到电视机前,忙活几个小时真饿的,动筷速度直到专注力转至一则新闻才减缓。
  那是一年前发生的命案,名为高文瑞的小流氓陈尸附近山区的废屋,死亡一週后才让上山採菜的村妇发现,脸部及头部遭殴伤,死因是中毒,法医验出致死毒物为灭蟑药剂的常用成分。蟑螂药毒死人一度引发讨论,不过同时间发生多起重大社会事件,这桩很快便被世人遗忘,质疑警方压根也忘了,死者家属诉诸媒体要求舆论公评。
  我知道我儿子净搞些不称头的小奸小恶,一件正事都不愿意干,让他摆摊卖臭豆腐,摆一天休三天,爱做不做,但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个人,命给掉了不能糊里糊涂算了吧……镜头中高文瑞七十多岁的老父高义山一头苍然白发,满脸悽惨,那悲哀的泣诉幽幽鑽入吴俊伟心里,口中的麵条软烂于舌上,牛肉汤汁的味道稀薄漫开,似乎就要嗅闻不到,而那味儿早已是一种熟悉、早已是一份记忆,并不须刻意品嚐,他懂得那是甚么……
  报导结束后他又开始大口嚼食,齿颊间味儿浑郁,肠胃饱足却衍生出杂乱的感觉。筷子在馀汤里夹着碎麵条,一小截、一小截送入口中,嚼也没嚼便吞下,夹着、吞着,没得夹后便以口就碗将汤喝乾,不纯粹的液体混杂碎麵还有肉块、蔬菜块,未完全溶解的盐粒、胡椒粒更是弄得满口腔咸涩……
  免洗碗筷拿进厨房,扭开水龙头注水在碗里,以筷搅和,再把水倒掉,带油的液体走过碗壁让盐粒、胡椒粒留下路跡,再弄些水、再搅和,连做几遍才觉得乾净,而碗壁上早让汤汁染上的色渍只得视而不见了,将碗拗折缩小体积连筷扔至垃圾筒里,这样够了吗?还该做些甚么?突然感到迷惘,他抬起右脚,检视拖鞋底板,方才沾黏蟑螂尸体之处乾净无痕。 蟑螂002   ※
  林正宇警官接办高文瑞命案,拜访高家后偕同高文瑞胞妹高文雪前往当年的命案现场。
  屋子的状况非常糟糕,门窗损毁,木造的墙板破的破、烂的烂,屋顶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大部份的瓦片碎裂于周围地面,毫无遮风避雨的功能可言,倒是警方一年前围起的塑胶质地的封锁线纵然已垂垂老矣仍坚守门框。
  高文雪正要进屋,才抬起欲跨过封锁线的脚骤地缩回,飞快往林正宇奔去,「好多蟑螂!」
  看惯女人怕蟑螂,林正宇要她站一旁,他自个儿进去,而越是靠近门口,越是瞧清楚里头地面上,他的脚步越是放慢,噁心感一波又一波,果然好多蟑螂!不过他得修正她的话,却找不出适当的词语,满地的蟑螂足以表示,但那「满」实在难以形容!屋里地上满满的蟑螂彷彿是张地毯,铺盖全室地面,蟑螂爬梭于互相的身上,层层叠叠构成厚度,丁点儿地面都见不着了,全身发毛,他怔怔望着,视野中除了蟑螂还是蟑螂,微风吹送来清凉,牠们的触鬚好似迎风摇曳,如波如浪……
  林正宇就那样不动了,高文雪哭了起来。 蟑螂003   ※
  刘裕泰坐在个人办公室里,面前的电脑萤幕正播送台内的午间新闻,看着,愈加感到无趣,忽地一隻蟑螂由办公桌上的杂物中窜出,他拿文件拍去,顺势将手掌压上,蟑螂躯体遭挤压,蠕动着欲逃,不一会儿没了动静,他松开劲道、拿开文件,没想到蟑螂未死,以未断的三脚一瘸一跛一拐走着,触鬚歪斜,破碎的躯体后头拖着外露的内脏,滴流出褐色液体跟从脚步留下痕跡,噁心,他感到,还觉得滑稽,笑了笑,他拨内线电话要下属张仁进来。
  「搞这甚么新闻!」刘裕泰厉声斥骂,抓起打过蟑螂的文件往张仁身上扔。「现在甚么时代!兇手是谁、怎么杀人的干你屁事!教你几次,新闻要往旁边走,观眾才爱看!」
  张仁没回话,心感颓丧,要多少蟑螂药才能让一个大男人死亡?这是他所作新闻的主题,以为已靠边走,自认该得到长官讚赏,不够边吗?心里嘀咕,他站得挺直、一动也不动,很习惯了,反正骂完、丢完就没事了,虽然时间会有些长……很意外,上司就这么沉静下来。
  眼光仍在张仁显露惭愧的面容上,刘裕泰忖度着靠边地方向。「派人去跟林正宇。」
  「懂了!懂了!」暸上意,张仁赶忙去干活儿。
  下属走了,却也不见办公桌上苟延残喘的蟑螂了,先是一惊,刘裕泰追踪蟑螂体液,一路来到桌面边缘,最后的痕跡落于地面,办公桌底下,他很清楚蟑螂躲到那儿去,但,该为一隻肯定活不了多久的蟑螂搬动上百公斤的檀木桌吗? 蟑螂004   ※
  林正宇似乎不是个重情趣的男人,一进旅馆房间便激动地拥抱、亲吻、剥去高文雪的衣物,推她躺上床后裤子一解即单刀直入,她感受不到男欢女爱的愉悦,且他骚热的体温直让她觉得浑身发湿发黏,很不舒服,但她没说甚么,盯着粉白的天花板,想着另一方天花板的粉白、另一个男人的骚热……哪一个男人?这不重要,阴茎与阴道磨擦的快感过后、甚么都洩了之后,便甚么也没了。
  下山后他便开车带她到这儿。当她知晓这儿是甚么地方,她没有反对,为甚么?未想通原因,虽然他并不令她讨厌且应是个可以交往的对象,但才认识一天就上床未免太快了,况乎他正侦办兄长的案子。还有,为甚么他想与她做爱?为甚么她会与他做爱?想不透,也不想了,性是人类必须的行为,不必感到罪恶,不止人类,所有生物都需要性行为吧,那,蟑螂是怎么做爱的、须相爱吗、换不换姿势呢……
  他浑然不察她心不在焉,逕自忙活,完事后筋疲力尽得有些狼狈,浴室传出的冲水声洋洋盈耳,他大字型躺着,想像她洗澡的姿态,也思度自己怎么了,难以承认自己让一群蟑螂吓坏,而事实就是如此,一群蟑螂使他跟自己计较起来,于是带她到床上以证明自己果真是个男人,可笑的心态,但再度想起那群蟑螂,他又浑身发毛,那太惊骇!是人都得惧怕!他颤抖着撑起上半身欲望向地上,当然不会想看到满地爬梭的蟑螂,只是这印象牢固地镶在记忆中……她围着浴巾走出,他望去,已然软消的慾望又硬挺起来。
  「过来。」
  他乾哑的嗓子低沉地发出音,那里头大多为请求,她看他,本想瞧他的脸,他那话儿却抢先进入视野。 蟑螂005   二、
  「肯回来啦!」
  高文雪一踏入家门,父亲以不悦的脸孔相对。
  「女孩子三晚不回家像甚么话!」
  高义山持续责骂,她没理会,脱去鞋子,换上脱鞋,往厨房走,而一股臭味让她掩住鼻子。
  「一点儿都不臭!」他愤怒。
  她小心翼翼跨过厨房门前那些装豆腐也是臭味来源的几个箱子,「爸,你要去摆摊吗?不要了吧……」
  「不去干活儿,我吃啥!」
  「我每个月都有给你钱哪!」
  「我不要你的臭钱!」
  「我的钱是臭的,你赚的就很香!」
  「女人最终就是要嫁男人!不要再做那些不三不四的工作,有对象就赶紧嫁去!再过两年就没人要了!」
  她在餐厅任服务生的,这是不三不四呀!那哥哥游手好间、为非作歹怎能只算小奸小恶!算了,怪不得父亲,他只是放不下,放不下独子怎能活得不像话、放不下唯一的血脉无缘无故没了!儿子还在时,他总在怨天怨地怨别人,儿子走了,他还怨着,但心里狠狠落了空,所以他再也说不出怨甚么,于是在空空的心里空空抓了抓,企图寻觅该牢牢抓住、该放不下的,而事实上,他放不下的究竟是甚么,他自己并不懂,由她解读的话,那些不过就是男尊女卑的老派大男人主义罢了。
  她倒杯水,从厨房出来直接进房间,她实在讨厌那种气味,像极屎味不说还难以忘怀,此刻她便觉得杯中的水正散发那种气味,喝不下去。
  这些天她和林正宇待在旅馆里,像两隻貂那般让身体纠缠在一起,除了做爱,还是做爱,起初她不解相互的心态,后来不去想了,渐渐得到快感,也滋生对林正宇的爱意,那已如浪潮,猛烈又激昂,但,又如何?
  父亲让哥哥摆摊之前她很爱吃臭豆腐的,但自此之后厨房里多出来的脏污及恶臭令她难以领受,尤其地板让醃豆腐的汁液滴溅过,纵使清掉豆腐箱、拖过地板,令人发噁的馀味还将逗留数日,然而,渴了便得喝水!闭气将水一饮而尽,犹似怀抱你死我生的决心上战场,她觉得可笑,不过,凡事皆可以甚么都不管、可以如此乾脆的吧,空了的杯子搁上书桌,她微笑躺上床。 蟑螂006   ※
  不觉得今天多做甚么,吴俊伟却格外疲倦,电梯门一开,一股臭味让他停下很想回到家的脚步,不似一般人正常反应,掩鼻抑或屏息,他浑身打颤,气味好似闷于电梯厢闷坏性子,得到自由便没理由不往外衝,且也不给理由尽往他鼻腔里去,受惊吓,他半晌回不了神,呆立着,电梯门闔上了意识还呈空白。
  「先生。」
  有个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又是一惊,吴俊伟已无力发讶,缓慢将苍白如纸的面孔转去,林正宇熨烫平整的衬衫口袋外端正夹着识别证,吴俊伟登时清醒过来,但依然一脸惨。
  「先生没事吧?」
  「没事。」淡然回应后他转回并按下电梯上楼键。
  林正宇跟着他进电梯,空间挤进两个男人,臭味更加浓烈了,林正宇虽止住呼吸,感觉仍嗅闻得到。「怎么那么臭?」
  吴俊伟指指两人之间的地面,那儿有几滩液体。「七楼卖臭豆腐的,开工、收工搬傢伙常弄脏地板。」
  呈立体感的圆润、不很透地泛黄,稠得木质地板难以吸收,电梯移动產生的振动让它们摇摇晃晃的,以致气味散发的频率也不稳定,时猛时缓。
  「地板弄得油腻腻的,很容易招蟑螂……」吴俊伟的抱怨还没完,让林正宇受惊的举动给吓停。
  林正宇忽然向后大退一步,背部撞上墙,电梯因而晃盪一会儿,吴俊伟看向他那惊慌而发青的脸,很不解是怎么吓了他。
  林正宇抚抚面颊,感觉得到自己的脸色不佳,勉强打起精神发问:「摆摊的不是死了,现在谁在摆?」
  「他爸爸吧。」语毕时正好楼层到,吴俊伟走出电梯,往家门去。
  如常地他拿钥匙开门,听着隐隐电梯机械声──往上、到达楼层、门开,还有林正宇的脚步声……他的手忽地抖了起来,钥匙落地。
  捡钥匙时发现地面靠门槛处存有一块相似地面花纹的陈污,很直觉地他将拾起的钥匙置鼻前嗅了嗅,很快地拿开,他希望自己并不在意那些臭味。 蟑螂007   ※
  凉风吹拂,月亮勾勒一弯森白,摇曳的树影拖了老长一段变形的身子偶尔与一角乌色的屋簷交叠,似乎就是它们,触碰之间响了声,唤醒了牠。
  牠缓步走着,身躯才醒转过来,迟顿得很,得使上极大的劲道才能移动自己,但这样会弄出很多声音,将使行踪暴露,牠得偷偷摸摸的,为甚么?没去想过,天生就这样,所以夜越深越好,黑暗带来安全感。曾在白昼行动,再怎么小心翼翼,给发现的机率真的高许多,危险当然能避就避,不过有时饿到发昏,为填饱肚子也得犯险,吃饱,是多么重要的事呀!
  风大是好,不过月光稍微亮了些,幸好非满月,那便得提着心、吊着胆。牠越走越快,是愈强的风势驱动,脚步声与风拂枝枒声几乎化成一体,窸窸窣窣的,谁也分辨不了呀!愈是轻快了,目的地不远,牠能放些心思欣赏山景,纵然暗夜使得万物昏曖,依然觉得它们是美好的,左看看、右瞧瞧,佔身躯比例渺小的头部晃来晃去,细长的触鬚迎风摇摆,退化的翅膀蠢蠢欲动,六脚轻盈离地,牠就要飞了呀!
  抵达牠想来的地点,好心情骤地消逝无踪。为甚么?牠不知道,也不去想,反正是想不透的,该是如何便会如何。牠躡足起来。风势依然大的、月色依然明的,成了不适时的状况,风使牠听不真切、月使牠无所遁形,牠应当想法子将自己藏妥,或者就这么待着看看情况,然而前方的废屋那破烂的墙板洩流出食物的香味……
  不觉,牠已接近屋子,墙板上一个细狭的破裂正好能让牠看进里头,出奇明亮的月光照进屋顶破洞,让室内显现奇异的光亮,却也更凸显破烂的苍凉,加上一股时大时小、有时犹如哀鸣、有时彷若喜泣的声音,纵使十分诡譎,不由得牠挪挪位置试着再看得多一些,脚下的草过于乾枯,发出如火烧的燥裂,牠没管,里头发生的一切也没被影响,牠凝神看着,身子抖了抖又抖了抖,因着的是惊怕!难怪路途中没遇上半个同类,原来牠们早出动觅食,且如牠受食物香味引诱来到这儿,而此刻,满屋子牠的同类全死了!死尸成千上万,横七竖八叠挤着,分不清谁的头、谁的身、谁的脚,惊恐于眼前景象,牠却也愈加飢饿起来……不对!那食物的香味是致命的!六脚皆发软,又过好一会儿才动得,登时牠飞快地逃了。
  风小了些,树头仍摇曳,依稀见得几片青叶坠下,皓白月光斜了角度洒落于破裂的屋顶,还馀一口气的,有些是发晕着、有些正发疼着,楞楞睁睁一只眼睛无声息地就着不方不圆的孔洞欣赏起迟来的月色…… 蟑螂008   三、
  吴俊伟在麵店吃晚餐时看了有关高文瑞命案的新闻,心里头有所感觉以致麵吃得慢,汤汁已温趋凉,麵条仍有大半碗。
  新闻关注的焦点竟在林正宇与高文雪身上,侦办案件的警官与被害人家属发展出恋情似乎比起高文瑞死去更值得大书特书。记者拍摄到林正宇的车子由汽车旅馆驶出,副驾驶座坐着高文雪,两人相互的举止十分亲密,据主播的说法,社会大眾的观感呈两极,部分给予祝福、部分觉得不应当,媒体试图採访当事人,林正宇请假不上班、高文雪足不出户避风头。
  才叫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麵便佔个位子许久,老闆越瞧他越碍眼,故作清洁顺手将他直盯的电视机转个方向,其他新闻不关己事,他也没心看,不过视线还移不去,直视电视机的侧面。事件如此发展,他感受格外复杂,真不知该笑抑或哭……他瞥见老闆死盯着他。
  若无其事地结帐,他走出麵店后拔腿就跑!也不知道有无人在后追,他不回头地跑着,从市区跑到偏僻处,道路由宽大变成窄小、由笔直平坦变为蜿蜒倾斜,为甚么要跑?思考起来,他才放慢脚步。
  定定心神,他发现已跑进山里,风有些大,吹得发汗的身子凉颼颼的,他慢慢走着,偶尔抬起头望望夜色,天黑的,更显得弦月的皎白……好熟的景致!他又跑了起来,几道分岔的路口,如识途老马毫不迟疑选择方向,看见露出树丛的屋簷时他停止。
  「为甚么又是这里……」他蹲下,掩面痛哭,「我真的没杀人!高文瑞老是弄脏电梯,那天我只想教训他一下,跟踪到这里,觉得没人会看见,我也不过打他几下而已,他的死也不是因为我打他哪!」
  泣诉虽没有对象,哭喊过后他的情绪好多了,顾盼一番,往废屋方向走。
  佇立门前,他望向里头,黑压压的,一股灭蟑剂的味道随风摇摇曳曳,掩鼻子,他一脚举起跨过封锁线,鞋底触地的感觉很奇异,有些软却不似土壤那般绵密,适应黑暗的眼睛仔细瞧去……遍野的蟑螂尸体。 蟑螂009   ※
  刘裕泰独自前往高文瑞命案现场时张仁来电,报告欲操作新闻的主题,张仁的脑子动得快并没有得到刘裕泰的称许,他好生给予张仁一顿道德观的教训,并非自命清高,只是要张仁深刻自认表现不佳,得谦卑些。边走边讲电话,掛线后已接近目的地。
  昨天晚上梦见自己成了一隻蟑螂,今儿一整天想着上山来看看,不料公务繁忙,到晚上才有这时间。月素风清,悠然景致犹如梦境,佈满死蟑螂的废屋就在眼前,他非但没感到恐怖诡异,反倒期盼梦境中遍地死蟑螂的景象,他躡手躡脚,不往门口去,眼睛于墙凑近一个裂洞,而里头的景象看不怎么真切,使他得捨弃这可笑的举动,转至门前。
  吴俊伟躺在那儿,死了?活的?无法确定,牠靠近些,月光打上吴俊伟半边脸,双目睁得老大,受惊神情犹存,毫无血色,还有三、五隻蟑螂爬梭于上……
  刘裕泰差点儿叫出声,双手摀嘴仍忍不住讶异的嘴型发着无声的字句,该怎么办?思考不到两秒,他转身往山下跑。 蟑螂010   ※
  哗啦水声中,正淋浴的林正宇好半晌没动作,清凉的水流已浇熄某一份慾望,而他的体内却好似空了、虚了,使他一直想不透自己怎么会在这儿?让媒体盯上,他仍忍不住找高文雪出来。他和她讨论往后该如何,她没能给他个结论,但安抚了他部份的慌乱,而未抚平的那一部份更欲寻求答案,衝动地无法克制,恍忽了片刻,或许更久,当他恢復理性时,他正压在她身上,当然,性交并不需要甚么理性,索性放纵了自己,也许心里有太多事压抑太久,不去克制自己时,他犹似野人,不,更贴切的,他不是个人了,太过激烈、太过强烈,在某些瞬间,他试着完全吞下她或完全鑽进她,是头兽没错,而此刻尚未进化回来,却仅为一头沮丧的兽。
  关掉水龙头时他听见敲门声,将门打开,一丝不掛的她向他说他的手机响了,他面无表情点个头后把门关上。
  其实,她没有一点该他喜欢的,而擦乾身体时挺得昂然的阳具坚定地反驳了他。 蟑螂011   ※
  山下的道路有路灯照耀,虽然间隔之间仍存黑暗,比起山上的昏黑好得太多,方跑着下山,不熟路况之下跌了好几跤,刘裕泰靠着一条灯柱歇脚,拍去服装上的尘土、理理汗溼的发丝……一个人朝他来,他停止仪容的整顿,因那人是林正宇,他得备好为何会在这儿的说词。
  「这位先生这么晚在这儿做甚么?」林正宇习惯性对人异样的行为存疑,且这人在他走近之前直视了他好一会儿,当然更值得怀疑。
  「您是林正宇警官吧,我是电视台的……」刘裕泰递上名片,「我们干媒体的就是新闻在哪儿,我们就得在哪儿。」
  林正宇瞭解地点点头,错失刘裕泰眼神的飘忽。
  「我跟我台内的摄影记者相约一道上山,不过既然先遇见你,我想跟你谈件事。」刘裕泰知道林正宇不会没事打这儿过,想当然尔是要上山,他得拦着,免得给发现上过山的蛛丝马跡。
  「甚么事?」
  「现在有空吗?」
  「我要……」
  「我已经听说你上头让你放假。」他赶紧打断林正宇,「我下面的人干的好事,真对不起。到我家里聊一下怎么样?」
  林正宇刚接到长官要他的假期再延长的电话,很是丧气,到这儿来有意思上山但尚未决定,仍难以克服心理障碍,稍想了想刘裕泰的话,不觉得哪里不妥便答允。
  刘裕泰要林正宇辞去警察工作到他那儿上班,林正宇颇为讶异且觉得荒谬,不过刘裕泰诚意十足,给好薪水也给好职位,林正宇真的认真考虑起来,但唸书唸的是警校,毕业便是警察,转职恐需适应的事物超乎想像。「给我几天时间好好想想。」
  「当然!我等你!」
  林正宇虽没直接答应,刘裕泰已感欣喜,不仅为成功阻止林正宇上山,若林正宇真转业,他也十分欢喜找到个不错的人手可以牵制张仁。
  「很晚了,我回去了,再跟您连络。」
  刘裕泰送林正宇到门口,「那再见了。」
  「您贵为高级主管,怎么得亲自跑新闻?」
  刘裕泰楞了一下,林正宇没如他意料说个再见,反而问这问题。「蟑螂药毒死一个大男人这很稀奇,我个人也很好奇……」
  「当年的验尸报告是这么写的,我也很怀疑,不过事实就是事实,重点在于谁让他吃下蟑螂药。」
  「那是警察的观点,在我们来说,高文瑞吃了多少蟑螂药才有话题,不过观眾更爱看的是……花边!食色性也,你是男人,懂的吧……不,是人都懂的!活生生的生物都知道这道理!生存不过就是吃饭,还有生孩子嘛!」
  豁然开朗,林正宇笑了笑,「再见了。」
  踏出刘宅,脚步轻快的,因他从心上放下了甚么,是甚么?他决定先去找高文雪,此刻没心情思考这问题。
  送走林正宇,刘裕泰顿感轻松……赫然神经绷紧、目光四扫!
  两鬚六脚黑褐油面椭圆身形自阴暗墙角鬼祟窜出,他伸脚,踩下,噗啾一声,微小,却回盪,蟑螂躯体崩解涂地,好似新刻的一方花纹,又若早已存在的一块陈污,脏了鞋底吧,他以阶梯边缘摩擦,很明白是弄不乾净的,图个应当而已,就像饿了便得吃饭,接下来该怎么着?他叫来僕人清理地板,自己泡碗麵作宵夜。
  end
  张苡蔚
  0120123009 神爱世人   神爱世人
  午后的图书馆外广场因阳光烧灼过而灦得闷热。
  躺在母亲臂弯里的婴孩忽然放声嚎哭,不留一点情面予他的母亲。他尚未学会说话,所以他得用此种无礼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有多么地飢饿。
  他的母亲正口沫横飞却也不忘抖抖身体来让孩子感受如身在摇篮中的摇晃。
  她仅能分心给他孩子这般程度,否则和她聊天的蓝太太将无法彻底瞭解她言语中的愤慨。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孩抱着几本逾期数日早该归还的书本经过他们身旁,很当然地瞧瞧婴儿再瞧瞧母亲。不过他得儘快进入图书馆找到那个从两天前就不断打电话催书的管理员,他没有多馀的时间再多看这一对令人耳朵发麻的母子两眼。但,才这么一个分神,刚好让从图书馆里奔跑而出的女孩撞到了他。
  男孩手中的书本掉落一地。
  这一场意外没让母亲中断批评政治人物的言论、婴儿也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
  女孩帮忙捡拾书本。
  摊开在地上的书页夹着一片光碟。
  一丝不掛且大幅撇开双腿的女人还有日文的片名构成女孩与男孩第一次对眼即脸红心跳的其中一项因素。
  原本只在聆听的蓝太太猛然反驳、怀抱中的孩子又一直伸手企图抓扯她围在脖子上的深绿色丝巾,母亲感到无限的烦躁。
  她让孩子改变姿势,让孩子的头趴在她的肩膀上。这样她不用一直看着孩子若有所求的脸孔,因她得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于解读蓝太太的表情。
  母亲的深绿色丝巾结在脖子后,两端彷如鸟儿的翅膀随风起舞,孩子的眼珠子盯得紧。他从没喜欢过这条丝巾的顏色。会看着,只因为他对乘风飞翔有兴趣。
  风也影响了男孩的眼光焦点。他不是故意的,但就是那么盯着女孩凭风飘扬的裙摆。如波的起伏中,他不时瞧见女孩纯白色的底裤。
  其实他只看见了一部份,但他已拼凑出那条裤子完全的形象。他想更进一步探讨裤子的材质,思索着该如何邀约女孩与他一同进行研究。
  男孩懂得自己的想法有多无聊与低级,他不会开这个口。费时又费神的思索这个问题,只因他需要一个拖延还书时间的正当理由。
  尘埃扬起、落地又扬起,风一股、一股地加速呼啸,彷彿一个听见冷笑话的人就是得不住地狂笑、狂笑,笑到腰弯、笑到肚疼。
  婴孩的哭声忽地没了。
  突来的寧静被视为理所当然,所以没人注意到他的口鼻让妈妈的丝巾给掩盖了。
  还未学会说话、已立下飞翔天空的志愿,他死于缺乏新鲜空气。
  当下,他的母亲恰巧逮到蓝太太的语病,正大肆地加以抨击。
  她不是那么不称职的母亲,她只是以为辩论正值胜负关键,孩子还真乖呢,不哭也不闹了。
  她依稀感觉手臂承受的重量少了二十一公克,但她的嘴不能够在此刻为孩子闭上,她不愿意给蓝太太反败为胜的丝毫机会。
  一辆驶来的小卡车停于图书馆右边的路口,接着开始播音。
  「信耶穌得永生……」
  司机将扩音器的音量以及车内的冷气强度调到最大,然后他关好车窗、闭上眼睛开始午睡。
  今早他接到生意,附近教会要他穿梭大街小巷宣传今晚的传教活动。
  他不信神,不在乎今晚有多少人坐在教会里冷硬的长板凳上。钱要赚,午觉也得睡。
  宣扬圣经的播音让母亲受到干扰,她皱皱眉头与鼻头,忍不住以污秽的言语咒骂几句。
  巧的,这咒骂处于播音的段落,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让蓝太太听见。
  虽然两人支持的政党不同,街坊作了二、三十年了,就算不是朋友,也是生活上不可或缺的牌搭子。除却政治,平日相处十分融洽。
  蓝太太很不谅解她粗口相对,以鄙视的眼光回应。
  她企图解释,但播音在两秒的空档后又重头开始。
  即将获胜的战役因宗教力介入无疾而终,她想起了她是个母亲的身份。
  看见孩子发紫趋黑的面容,母亲狂乱地呼救。
  嘶吼的救命啊救命使蓝太太思考起轮回的意义。
  这就是口不择言报应吗?口不择言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报应吗?
  陷入沉思的蓝太太没法子帮上忙,离母亲不远的男孩注意到了。
  满耳朵都是福音、福音,母亲疯狂挥手、喊叫的模样在男孩眼里犹如默剧,他必须猜测,而他的理解力让他始终都猜不透那位母亲在兴奋、激情于甚么事物。
  男孩的视线不再在自己身上,女孩由然失落。
  没有他人的注目,她便没有自信心。
  原来我如此差劲!原来我很丑陋!她落入不可自拔的沮丧与自卑。
  我该穿更短的裙子?还是把胸部再垫大些?一定是出门前忘了使用增长睫毛的那条睫毛膏?不然就是我的唇彩退了流行?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却也得责备自己。
  骤然,她痛哭。
  莫名而起的哭声让蓝太太莫名地恐惧起来。深怕被莫名牵连,她二话不说地逃之夭夭。
  迎面而来两名警员,蓝太太脸色发白地大呼冤枉啊大人!
  一头雾水、面面相覷,警员与她擦身而过,所以围起的封锁线里没有蓝太太。
  哭天抢地,母亲哀痛欲绝,男孩这才惊觉该还书了,央求警员放他出去,否则他将被列为图书馆的不受欢迎人物。
  而女孩,在蜂拥而至的媒体摄影机前大摆姿势。现场直播的新闻报导轻描淡写以零点五秒的速度播出她的画面却大篇幅说明一名婴孩惨受政治迫害含冤而死。
  特写镜头下,母亲脖子上丝巾煞是惹眼,记者特地列表丝巾可购买的地点及价格。
  不到半个鐘头,电视台接获大量观眾来电大肆批判丝巾无其它顏色可供选择。图书馆婴孩谋杀案的新闻到此为止,政论节目开始深论丝巾工厂应不应该表态政治立场。
  出巡的八家将队伍敲锣打鼓越来越接近图书馆左侧的路口,教会宣传车司机恰巧梦见沿街燃放的鞭炮正为了庆祝他迎娶越南籍美娇娘。他舌头伸出舔舔嘴角溢出的唾液后没再表示甚么。他不想醒来,否则他还得烦恼去越南选新娘所需的二十万元新台币。
  四十几岁了从没女人喜欢他,找外籍新娘是下下策中的上上策。可以自己挑,这是关键所在。在大陆经商的朋友告诉他在酒店挑选酒女的桥段之后,他夜夜期待这齣美梦。
  队伍前头,乩童踩踏满地的鞭炮屑逐着怪异的步伐,节奏配合着手拿的神剑砍剁自己的背部频率。
  他不感到痛,心里头却悲哀得厉害。大热天的,满身黏腻的汗水让他很不好受。
  更不好受的,他才十三岁,却已非常瞭解本身的使命。老父重病、母亲早跟别的男人跑了,两个弟妹才刚上国小,他得挣钱养家。
  装作被上身后让信徒虔诚跪拜,第一次时他感到愧疚,收到酬劳之际他只是笑一笑。他想快些长大,那些跟在他后头扮演八家降的哥哥们是他羡慕、崇拜的对象。帅,他觉得,与神无关。
  揪不出兇手,警员频打电话报告上级长官。那头在听筒里听见的只是锣鼓喧嚣里还夹杂基督教会的宣传,长官很头头,这事复杂了!
  乩童脸上涂擦代表三太子的花脸浓妆因高温蒸腾而在脸颊上造成一条乌痕,从母亲所在的距离与角度看来,那是一道眼泪。
  「末日将近!」她突然觉得自己领悟了耶穌为何被钉在十字架上。含泪又微笑,她看见孩子仰天的双眼由空洞转为安详。
  图书馆外广场前,东西神明正面交锋,一声锣来一声救赎,吹散在风中也瀰漫在风中,道尽了──神爱世人。
  end
  张苡蔚
  1632082508 衣柜   衣柜
  她打开衣柜,里头满满掛着她的衣裳,右边下层格状的置物空间也摆放着各式衣物。
  此刻光着身子,每回打开衣柜时都这样。她会从内衣裤开始,挑选今日要穿着的衣服。
  掛着、摆着,皆整整齐齐,依厚薄、依长度、依顏色,有条不紊。
  她让衣柜里面整整齐齐,更在意挑衣选衣不慌不忙。每天早晨四点起床,因得花时间考虑该穿什么。八点才须出门上班去,她可以慢慢挑选。如果晚上要约会,她下午三点变会请假回家,上班与约会的穿着当然不能相同,且得花更多时间,时间太紧迫的约会,她就不去了。
  熟她的人都说她站在衣柜前的时间比在床上的时间还多,不以为意,她喜欢站在衣柜前。
  但她总是穿着那几套衣服,有些衣服待在衣柜许久,她连一次也没穿过。没有丢弃它们的打算,因丢弃一件或一套衣物会让她的衣柜空出位置。她不喜欢那样,会感到痛苦,就像自己心头上缺了一块肉那样。
  「买新的补进去就好了呀。」妹妹觉她怪。
  她这么回应:「我不喜欢新衣服,现在衣柜满得刚刚好,丢旧的补新的虽然会让衣柜还满得刚刚好,但是,新衣服让人难受。」
  她所有的衣物皆超过十年以上,衣服破旧得不堪再穿着,逼不得已之下才肯添购新衣。
  那得适应一段时间,能接受变好,无法再看新衣一眼的话,她会抓狂地痛哭流涕。
  那是一种对不起衣柜的愧疚感。
  在衣柜前东挑西选,「这套……还是这件配长裤……不好吗……那……」她苦恼着。
  终于决定今晚约会的穿着,她开心地穿上。面向衣柜门上的穿衣镜,转个圈然后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好看吗……」
  已六点,男友约七点,时间够用,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慢慢化个妆再下楼和男友碰头。
  新结交的男友是公司的新同事,相处约一个月,大多利用午餐时间相约。她很文静,不主动与人攀谈,以致没什么朋友,和同事的交情也不深。他约她一起午餐和她聊天让她很开心,也觉得他这人好,今晚是他们第一次的正式约会,她很慎重。
  三十多岁,她珍惜每一次的缘分,希望儘快找到可以廝守一生的好男人。
  下楼,稍张望便发现男友的车子停在路边,她雀跃地跑过去。
  车里,他往外看,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形跑向这边,想是她,但不很确定。
  打开车窗,她正好跑至车窗边。「嗨!等很久了吗?」
  望着她,他有些傻眼。从未看过她上班时间以外的穿着。
  上班时她大多穿着套装,顏色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仔细观察,他发现她就那两套轮着穿。刚开始会感到奇怪,后来觉得她可能把那两套衣裳当作制服,免得每天上班前花时间在选择穿着上。
  她绕到副驾驶座那边,拉动门把,锁着的。
  敲敲车窗,要他开门。
  从讶异中清醒,他却没开车门,还赶紧关上车窗。
  「神经病!穿这样要我带她去哪里!」猛脚踩下由门,逃命般扬长而去。
  「喂!喂!」对着徒留尘烟的马路,她吶喊:「我还没上车呀!」
  她赶忙拿出手机拨电话给男友。
  「喂,你在干嘛,我还没上车你就开走!」
  「疯婆子!以后不要打给我!」那一端恶狠狠传来这样的言语便掛线。
  又惊又莫名地呆了两分鐘,然后查阅手机通话记录,确定方才与她通话的是友。
  「没错呀……」
  她满腹不解。
  几个路人经过她身边,也投以不解的目光,一个小孩甚至发出讶声。
  「那个阿姨怎么穿这样啊?」小孩正问着身旁的成年人。
  「神经病啦,不要看,等下你被抓去吃掉!」
  回话的声音虽小,她可听得一清二楚。
  望向自己身上,「我很好吧……」
  她走回家,长裙后摆垂落一块布料拖在地上,橘色花朵图样印花的衬衫胸前一块因上次洗衣不慎而漂白了一大片,从领口算起第二颗与第三颗扣子早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动作之间,体上的胸罩一览无遗,那件已洗得失去粉红娇嫩的胸罩任一点一点黑色的霉菌斑点缀。右手袖子更惨不忍睹,从腋下依缝线裂开到手腕,这边的扣子倒是扣得好好的。
  回到家,脱下全身的衣物。才穿一个小时左右,她不打算把它们扔进洗衣篮里,折好掛好置回衣柜里。
  心情很不好,打算睡了,衣柜门闔上,关大灯开小灯,躺上床,痴痴眼光直视衣柜。
  她的衣柜,木製刷漆,深棕色,两米多高,宽也差不多,两片门,一门内侧嵌有穿衣镜。柜门上的铁製门把为曲线造型,除这里,整个衣柜没有多馀的装饰,朴实风格。
  她记起十多年前初出社会领到第一份薪水买下这衣柜的情况,那时在家具店逛了好久,一见到这衣柜,她便看中,二话不说买下它。
  她真喜欢这衣柜,也细心保养,深怕这衣柜老了旧了坏了不能用了。上个礼拜才做过新油漆,衣柜浑身散发出油亮的光彩。记得去年,衣柜门的一颗螺丝松脱,已生锈。四处问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让一个热心的工匠替她订製一颗适用的螺丝。
  「我的衣服真的很丑吗?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又想到方才的事,她难过地落下泪。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是我的衣柜好,不会拋弃我还会替我保存衣服……」心中一股激动,她突地坐起身。「我只要我的衣柜!再也不交男人!」
  泪光模糊了眼,目中的衣柜表面漆光由床头小灯照耀產生闪烁的感觉。
  「谢谢……我知道只有你会对我好……」
  她起身,打开衣柜,将所有的衣物取出,扔在地上。
  窝进衣柜的角落。
  买了这衣柜不久后的一个晚上,让当时的男友拋弃,她就这样在衣柜里待了一夜。那一夜她睡得很舒服安稳,隔天起,她儘量让衣柜里满满的也整整齐齐的。她觉得她的衣柜喜欢这样,就这么做。原本她没整理衣柜的好习惯,衣服掛得随性、折得也很随便。当这样,常在夜里听见衣柜里传出细微的轰轰声。有时清理旧衣,衣柜里空了不少,会梦见衣柜处在山谷的悬崖边摇摇欲坠。衣柜里放得太拥挤的话,会梦见衣柜在她眼前突然爆炸,化成一堆烧焦的木屑片。也觉得她的衣柜不喜欢新衣服,也救顺着衣柜的意。有时买的新衣服一放进衣柜,柜门才关上,新衣服就会从衣架上掉落至下层。
  衣柜对她好,照顾失恋而无助的她,她也要对衣柜好,让衣柜决定她的穿着。每当伸手拿一件衣服要穿时,衣柜会传给感应,好或不好。
  蜷着身体,她觉得好舒服、好有安全感,闭上眼……砰的一声,衣柜两片门闔上。
  「你要我吗?」嘴角弯起,她轻抚衣柜。「我知道你不会拋弃我,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end
  张苡蔚
  2213010809 生日快乐001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朋友们齐声祝福,立伟开心地笑着。
  室内昏暗,仅蛋糕上一摇曳烛光,他面对着,许下第一个生日愿望:「希望大家身体健康!」
  掌声和笑声后,立伟说出第二个愿望:「希望明年的今天,原班人马再陪我过生日!」
  这回的掌声中有嘘声,立伟最好的朋友亦德说:「去年许过这个愿望了啦!」
  立伟笑道:「实现了就再许一次。」
  亦德:「没实现哪!女朋友换了,不是原班人马!」
  一阵哄堂大笑,立伟的女友宜美不满地扯扯立伟的衣袖。
  立伟不想理会,但得顾及全场气氛,他拉起亦德和宜美的手,「我第三个愿望是,以后我们三个人要一起过每一次的生日!」
  宜美笑了,全场鼓掌叫好。
  立伟准备吹蜡烛,亦德一手伸到他头部后方。
  立伟吹熄蜡烛,宜美将蜡烛从蛋糕上拆下,亦德立即用力把立伟的头往蛋糕压!
  大伙儿嬉笑玩闹起来,没人去开灯,好一会儿宜美才注意到立伟动也没动。
  她拍拍立伟的背。
  有人把灯打开,大伙儿看向立伟。
  他呈跪姿,两手张摊于桌,给他脸面砸烂的蛋糕已不具形,纯白色的鲜奶油上一股一股血红色缓缓流动。
  宜美颤抖地将手从立伟身上移开,立伟的身体突然往旁倾倒,面部朝上了。
  他已经断气,眼睁嘴开舌吐,表情痛苦混杂惊愕而狰狞扭曲,几块如尖刃的破玻璃横七竖八插在他沾满鲜奶油的脸上,被割裂的脸颊、鼻樑、眼球不断淌出血水。 生日快乐002   ※
  参加立伟生日派对的人都遭警察调查。
  最受怀疑的亦德表示,把寿星的头压到蛋糕上是他们这群朋友过生日经常玩的恶作剧,他不知道蛋糕里埋有破玻璃。宜美也有嫌疑,前两日她和立伟激烈口角,闹得寻死寻活,且蛋糕是她在立伟生日前一天购买,而她称口角当日两人就已和好。最重要的是,亦德与宜美都不具把破玻璃埋入再将蛋糕外表恢復原状的专业能力。
  一个多月过去,警方没有找到证据逮捕任何人。
  这日,亦德和宜美同时来到一间空屋。
  「想知道谁杀掉立伟吗?」他们都接到同样内容的电话才前来此处。
  约他们的人未到,等候了十分鐘,宜美发出烦闷的叫声,接着走向大门欲离开。
  她手还未伸向门把,门就打开来。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一见宜美便冷冷笑起。
  「玉玲。」亦德认识这女人。
  「她是谁?」宜美看看亦德,再看看玉玲,「我明白了,你们是一伙的!」
  亦德拍拍宜美的肩,「不要乱想。」
  「走开!」她推开他,「我知道你们要害我!」
  「立伟怎么会喜欢你这个三八?」玉玲摇头。
  「你才是三八!」宜美气得全身发抖。
  玉玲:「你一定常为小事跟立伟大吵,但他不是体贴的人,吵架后不哄你,找朋友吃喝去。这种情况一次又一次,你再也无法忍受,计画杀掉他,就在他生日那一天。」
  「胡说八道!」宜美咆啸。
  玉玲的眼神既冷又尖,宜美又气又怕。
  玉玲所说她和立伟的相处模式完全正确,她承认自己神经质又情绪化,不过她不曾想立伟死。
  她认为玉玲和亦德要栽赃她,其实立伟就是他们所杀。
  此刻他们无动作,她往屋子后面跑。 生日快乐003   找寻能出去的门,没有,她进入厕所,锁上门。
  拿出手机欲报警,而操作才一个动作,手机萤幕便呈黑,怎么弄都无法恢復。
  电灯突然熄灭。
  宜美朝外大喊,要他们开灯。
  喊了几声皆无用,她挨向门板,听取外头动静,并慢慢转动门把。
  门开条缝,她往外瞧。
  外头竟也一片漆黑,但有一微弱光源,像点了支蜡烛。
  宜美不由得想起立伟的生日派对,接着立伟插有破玻璃的脸浮现眼前,然后她嗅到鲜奶油的味道。
  原以为是想像的,立伟的脸开始变化,立体且生动,肌肉一抽一抽的,血水由伤口汨汨流出。
  宜美并不想看,但她就是直盯着立伟脸上一道血流,由破损的眼球流出,经颊至微笑起来的嘴角。
  「你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为什么?」
  她腿软而蹲下,不断尖叫、不断哭泣……
  亦德听见宜美的哭叫,对玉玲说:「别太过份。」
  玉玲耸肩一笑,「干我什么事?我看是立伟来报仇吧。」
  亦德:「她不会是凶手。」
  玉玲:「因为你才是。」
  亦德很无奈,「你作弄我和宜美,只是恨她抢走立伟,而我是他们的介绍人。」
  玉玲是立伟的前女友,他们分手半年多,两方还是朋友,但知道立伟和宜美早在他们分手前就在一起,玉玲不再和立伟联络。
  「警察或许不知道,你欠立伟很多钱。他跟你讨债,你不想还,所以杀了他。」玉玲态度轻松。
  亦德更无奈了,「我欠他钱没错,不过早开始分期摊还。我不想在这里看你疯,我去带宜美走。」
  他走到厕所前,但打不开门,里头的宜美只是哭着叫着,怎么敲门、喊话,她都不开门。
  得找工具,亦德欲回到屋子前方,才要转身,后脑杓给拍了一下。
  往前仆倒,他张嘴想叫,喉咙却一阵痛。
  稍撑起上半身,他看见一把蛋糕刀直立在地。
  方才脖子就是让这把刀插到,幸好只是蛋糕坊附赠的钝齿状塑胶刀。
  这刀子怎么能立起来?好奇,亦德伸手要拿刀,头又被压制!
  塑胶刀伤不了他,断裂开来,碎屑喷溅,下意识地他紧闭眼,感觉没事了才睁眼,立伟的脸赫然眼前!
  「杀你的人不是我啊!」亦德急喊。
  立伟微笑着拔除脸上的破玻璃,锐利的玻璃边缘滑过皮肉,发出古怪的摩擦音,还带出一股股鲜奶油的味道。
  亦德感到噁心而呕吐。
  剧烈呕吐让他虚弱,当头部再度受压,他无力反抗,脸面逐渐淹没于积成一滩的秽物中。 生日快乐004   ※
  「谢谢你!」玉玲感动地对男友阿杰说。
  「谢我什么?」阿杰不解。
  玉玲瞭然地笑,「我绝对不会出卖你。」
  「你说那件事吗?」阿杰得确定。
  玉玲点头。
  上个礼拜,玉玲要求阿杰装鬼吓亦德和宜美。他非常爱玉玲,当然答应下来,但玉玲一直没跟他说何时要动手。
  「那天你没有确定时间,后来也没提,我以为你罢休了。」阿杰的声音有些抖。
  新闻报导亦德让自己的呕吐物闷死,宜美精神崩溃,三天后在家上吊自杀。原以为都是阿杰的功劳,此刻玉玲已然不想知道要阿杰准备动手的电话是谁接的,又是谁去空屋把亦德吓死、宜美吓傻。
  玉玲强装镇定,「他们自己吓自己!心里有鬼,凶手一定是他们之一!」
  「没错。」阿杰就此中断这个话题,「我们该出发了。」
  他是来接玉玲去和朋友吃饭。
  「你先去热你那辆老爷车,免得待会儿跑不动,我换件衣服,马上下去。」玉玲笑说。
  她想用点儿时间思考一下。
  本计画拍下宜美和亦德看见立伟的照片而受惊的样子,交给警方,增加他们的嫌疑,如此警方才不会查到她头上。虽然她和立伟早已不来往,若在立伟亲近的朋友群中找不出凶手,警方会扩大侦查范围,她就避免不了被调查的麻烦。跟阿杰就解释到这里,阿杰不疑有他。
  阿杰对她很好,且死心塌地,不像立伟,花心又薄情,不把她当回事,即便分手了,她常诅咒他死……
  那天发现亦德死了,又没看见阿杰,心慌之下只记得赶紧离开空屋,没仔细想,弄死宜美和亦德的可能是立伟的鬼魂,但为什么呢?
  立伟虽跋扈,其实很怕寂寞,所以喜欢办活动、派对,亦德的生日就要到了,难不成立伟要帮亦德过生日?
  管鬼想什么!谁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算是豁然开朗,玉玲噗哧笑了。
  没有鬼的话,就是阿杰骗她了,男人真是不可靠……
  换了件衣服,玉玲出门。
  小跑步地下楼梯,突然,她站定,因闻到身后有鲜奶油的味道。
  味道越来越浓,她越来越紧张。
  提一口气,她快跑下楼,打开公寓门,往外衝!
  撞击和煞车声同时响起!
  玉玲被阿杰的车撞到,整个人仆在引擎盖上,头撞破挡风玻璃,卡在方向盘前。
  好几块破玻璃插在玉玲的脸上,割裂她的脸颊、鼻樑和眼球,她眼睁嘴开舌吐,血流满面。
  阿杰吓呆了,拿着张证件的手不住地发抖。
  意外发生前几秒鐘,他突然闻到鲜奶油的味道,东张西望起来,瞥见副驾驶座下有东西,想是玉玲上回坐他车时掉的。
  弯身捡起,上头玉玲的名字和某蛋糕坊工作证字样让他心头一凛,右脚不自觉用力一伸……
  end
  张苡蔚
  1844052413 猫魂001   猫魂
  她写鬼,但她不信鬼,而她笔下的鬼故事真实得犹如亲身经歷,她想她靠的是想像力,不过在开始写一个关于猫的鬼故事之后,她发觉灵感不一定源自想像,可是,来自于什么,她不全然清楚。
  第一章
  白茫的雾中一团黑色的雾降落墙头,瞬间幻化成如猫的身形,而夜黑的,使牠像个影子,辨识得来是因牠具有一双蓝色的眼眸。
  蹲踞一会儿,牠跃下,一阵强风同时吹起,窗櫺格格作响。牠望了望宅子的一间房门,当里头的烛火熄灭,牠一溜烟鑽进矮树丛,轻轻巧无声地,若不是一条黑森森的尾巴偶尔举过树梢,谁能知道牠正到来?
  夏莹莹在笔记型电脑键入一段文字,接着她移动笔记型电脑在腿上的位置。
  深夜时分,她习惯把工作带上床,反正一张大床就她一个人使用,她想在床上做什么,没人会管。
  拢拢长发,她的视线回到萤幕上,心思却往是否该养隻猫去。
  这念头很久了,最近更常思忖,无法下定决心在于她不认为自己能将一隻猫饲养好,不但要身体健壮,心灵也得健康。曾上网查询养猫资讯,却对养猫的决定毫无帮助,她先写起一个关于猫的鬼故事。
  天上有星有月,但不够明亮,加上越夜越浓的雾,谁都看不清楚,包括那头猫,牠似游玩般在矮树丛里鑽来窜去,但其实,牠正寻觅一段回忆,哀愁以致低垂的蓝眼偶尔忿忿扬起能证明,那是可悲可恨的回忆。
  又停了,夏莹莹又思考起该不该养猫。
  不少朋友都跟她说过养猫的好与不好,尤其她的编辑罗雅莉。
  「你并不需要猫,找个男人才对!」接着罗雅莉不修饰用词地指责夏莹莹都二十八岁了还不认真找个终身伴侣。
  猫,可以让人不寂寞。
  脑海浮现一句话,打进了档案。
  那,猫的魂可以吗?
  添上了这句,夏莹莹笑了。
  她知道她的家中有无猫或者男人非重点,她爱工作甚于一切呀!
  是如此吗?心中自己的声音无情地反驳自己。其实,她是寂寞的,才一直写、一直写。 猫魂002   一切,都是宿命吗?
  四岁的娃娃从屋子里出来,散漫地走在后院,捡起一根落地的树枝空空地挥呀挥。
  她好无聊。
  爹是作买卖的,不常在家,娘身子骨差,吹点儿风就受寒生病,总待在屋里,家中就她一个孩子,虽几个婢女会陪她玩,不过活儿得做,所以她经常一个人。
  喵。
  听见猫叫,她四下探望。
  喵。
  声又来,她确定了来源方向,走去大墙边的矮树丛。
  「是猫咪吗?」娃娃往矮树丛里说话。
  偶尔有野猫溜进院子,不过野猫通常不久留,且若给婢女们看见会出手驱赶。
  喵。
  娃娃并没有看到什么,不过猫叫声让她很兴奋,嘴里作出嘰咕声试图引猫出来。
  喵。
  那猫叫虽一次一声,但音调不同,愈加地撒娇起来。
  「哇,是小黑猫!」
  娃娃看见了猫,不过猫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她索性蹲在矮树丛边,「你叫什么名字?」
  猫当然不会回话。
  「我喊你黑仔,好吗?」
  「黑仔」这名非她思索出来的,不知哪儿来的感应,开口就这么叫了。
  「黑仔,出来陪我玩嘛。」
  娃娃突然站起身,嘻嘻哈哈地跑了起来,从柴房出来的婢女见了觉得奇怪又好笑,「小姐一个人也能玩得这么开心!」
  而在娃娃来说,她正与黑仔玩追逐游戏。
  忽然一阵强风由敞开的窗进来,直衝紧闔的窗帘,白色帘布扬落之间发出将扯裂的声,那使人不安,夏莹莹却兴奋起来,跳下床去调小灯光亮度,房里的空间暗黑了,细琐的响音明显了,恰当的氛围提升灵感来临的速度,让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奔起来。
  「爹爹,让我养黑仔吧。」娃娃想把黑仔带进宅子里。
  女儿才说完话,杜之平脸上血色顿失,半晌才问女儿:「什么黑仔?」
  「会跟我玩的猫咪呀。」
  「哪里来的猫?」
  「黑仔!出来让我爹爹看看!」娃娃喊着,眼睛四处探看,而期待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任何角落。
  杜之平突然将女儿拉到身后,眼也四探起来。
  「黑仔可能出去玩了。」娃娃这么想。
  「天要黑了,进屋里去准备吃饭。」
  要女儿进屋去,随后杜之平找来婢女们的头儿,交代注意别让野猫那些野生动物跑进院子里。
  交代妥,他往屋子走,嘴里喃喃的,身子抖的。
  黑仔,他唸着这名字,但他并不情愿忆起这名字,更不情愿由女儿口中听闻,但千百个不情愿,他都得承认,黑仔,又回来了。 猫魂003   ※
  和夏莹莹的晚餐约会,罗雅莉带了一位男士同行。
  未被事先告知,且罗雅莉的笑中有几分曖昧,夏莹莹轻易理解出这男人是要介绍给她的。
  果不其然,两人一同上洗手间时罗雅莉说:「陈明这男人个性好,我特别留给你的。」
  「第一眼看到他,我还以为是你那没让我见过的男友。」夏莹莹对着镜子补妆。
  「我的男友让你看对你没好处,所以我带能让你用的陈明来。」
  「你比我大两岁,总要让我看看你那个好不好,你定下来,才能轮到我。」
  「我那个就算不好,马上可以换掉,哪像你,久久才找一个来用!」
  两人嘻笑一番,罗雅莉正经道:「不管你要不要和陈明交往,我认为你不该整天待家里敲键盘,小说要写,男友也得交,再过几年就不是你挑人了。」
  「是!编辑!」
  那口气显然敷衍,罗雅莉再说:「你小说写得快,又都卖得好,钱已经有了,真的得打算打算,不然,晚年孤寂呀!」
  上回和男性交往是三年前的事了,夏莹莹也瞭解自己目前的生活有多单调,但她只是不想太刻意去认识男人。
  收好粉饼,她看向罗雅莉,「我就说要养隻猫嘛。」
  「猫会照顾你吗?哪天病得下不了床,你才会知道一双能端来热开水的手有多重要!」
  「那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
  罗雅莉该随夏莹莹玩笑下去,她是笑了,温馨又感伤的,「如果是那样,我一定马上到你身边,可是,人生的意外很多,或许那时我没有办法照顾你。」
  罗雅莉意指妹妹罗雅芳的早逝,夏莹莹明白,伸出双臂拥抱她,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罗雅芳是夏莹莹的大学同学,夏莹莹会成为职业作家要归功罗雅芳将她的小说交给已在出版社工作的罗雅莉看。之后三人经常聚在一块儿,无话不谈,情谊愈加深厚,但在四年前,罗雅芳因一场意外过世了。
  「今天该开开心心的,我们怎么了?」罗雅莉希望难过时分就此打住。
  夏莹莹微笑起来,「出去吧,免得陈先生以为我们跑了。」
  「他不会这么想,不过再让他等下去,我想他会以为我们出事了,肯定衝进来!」
  「你很瞭解他。」
  「大学同学嘛。」罗雅莉下意识地回避了夏莹莹的视线。
  夏莹莹并没有发现罗雅莉神情的异状,两人一起走出洗手间,还聊着。
  「你现在写的那个猫的鬼故事怎么样了?」罗雅莉问。
  「刚开始。」
  「好几天了才刚始?」
  「我们立场不同,编辑总嫌作者慢。」
  「没办法,我们编辑就是在旁边急!」
  「没错,连我的终身大事也一块儿急了!」
  「陈明真的是个好男人,别错过。」
  「好,我一定会试试!」 猫魂004   ※
  相识的晚餐过后,陈明经常单独约夏莹莹,她不曾拒绝,除觉得他个性真的不错外,罗雅莉的「晚年孤寂」之说为最大助力。大学时代开始写作,八年了,愈加以此为重,朋友渐渐少连络了,翻开通讯录,夏莹莹轻易发现罗雅莉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和陈明认识满一个月,夏莹莹让他进她家。
  陈明在一间规模颇巨的外商公司任职,是个小主管了,收入丰且稳定,人长得斯文,个性稳重,亲切大方也温柔体贴,夏莹莹已认定他是个能交往进而结婚的好对象。
  「我以为恐怖小说女作家的房子里是一片漆黑,怎么都想不到整个是光明又素雅。」陈明一进屋便有感想。
  夏莹莹耸肩笑道:「本来就一片漆黑,是你给鬼遮了眼。」
  那语句尾端蜿蜒至虚无,诡异悚然的,陈明心头发颤,以致嘴角扬起的角度有些勉强。
  「后悔上来了吗?」夏莹莹揶揄他。
  「没有。」
  「那,要咖啡还是茶?」
  「白开水可以吗?」
  「怕我下毒?」
  「白开水里也可以下毒。」
  陈明也开起玩笑,夏莹莹见他不再拘谨,要他在客厅沙发坐着,她到厨房去倒水,不过他没听她的,跟了过去,停在厨房门口。
  今儿两人一同用了晚餐,再看了场电影,如大部分的约会行程,之后陈明送她回来,以为她也会和往日一样要他早点儿回家休息,此刻他身在此处,心情很不同,不过他不解自己为何好似兴奋着。心中一股悸动明昧难辨,并不想将这种感觉归类成兴奋,但他真的解释不来,也无法控制,只能期待事情将按照他的步调发展。
  倒一杯水不需多少时间,不一会儿,夏莹莹便从厨房出来,见着陈明微笑里有热情,坦然态度顿时消散,娇羞取而代之攀上双颊。
  他拿过她手中的水杯,另一手搂她肩,带她回到客厅。
  两人依偎坐着,没说话,他就搂着她,没其他动作。
  寧静,她喜欢,身子愈放软,渐次将身体重量交付予他承担。 猫魂005   「娃娃整天嚷养什么黑仔,我想娃娃太寂寞了,如果娃娃有个弟弟或妹妹会好些。」秦慧说。
  「那猫,你看过吗?」杜之平问。
  「没有,娃娃说找给我看,但从来没见到她口中的黑仔。」
  「我还有事做,再说了。」杜之平起身就走,为的避免「娃娃的弟弟或妹妹」这话题。
  秦慧瞭解他,但不明白他每每回避再给家里添丁这事的源由,女人家天生的矜持让她不好意思直剌剌地问,闷在心里头给自个儿难受。她是他的妻,她不曾质疑他对她的情意,不过三个月前他不碰她了,上床后总各人裹各人的被,接着她怀疑自己,是否两年前入门后肚子一直没消息,他因此厌了她?或者他顾忌娃娃?娃娃非她亲生,但她将娃娃视为己出,疼着爱着,她很确定若生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改变对娃娃的态度。
  左思右想,总都是自己心里话,秦慧想知道杜之平心里的事,他肯定隐瞒了什么,她实在不想怀疑这、怀疑那,最后得往坏处去想了。
  「你在想什么?」
  回神,夏莹莹笑着对陈明说:「脑海里突然冒出好多画面,关于我正写的一本小说。」
  陈明啜一口水,然后将水杯移至夏莹莹唇边。
  她又脸红了,扶着杯底喝了一口水,接着陈明将水杯放到茶几上,「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把工作放下,好吗?」
  「对不起。」并不想关係进展太快,不过夏莹莹发觉自己不会拒绝他。
  「雅莉说你平常除了写作还是写作,被我搂着还能思考小说情节,我总算见识到了什么是工作狂。」没有任何负面的感觉,陈明只是觉得奇异。
  「雅莉还跟你说了我什么?」夏莹莹想知道。
  「听我说你吧。」
  「好蚜。」
  夏莹莹雀跃的,陈明的嘴却紧闭起来,她只好望着等着。
  没让她等太久,他低下头,先用眼神迎她,「我以为对工作狂热的作家会是很无趣的女人,但你既有趣又迷人。」
  他说着,吻了她。
  他的吻轻柔又绵密,逐步使她拋却抗拒的念头,即便那存于心底而已,渐地完全消逝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像猫眼?」他忽然问。
  「没有。」她有些愕然,因不曾有人这样说过,自己也不曾觉得,「不像吧?」
  「我觉得像,我好喜欢。」他说着,甜蜜的言语从吻中温软地流泻。
  她没有以言语回应,直到他脱去她的上衣,她才羞怯地要他抱她到睡房。
  在床上,夏莹莹发现了不一样的陈明。
  他好粗蛮,抚摸她几乎是用尽全力的,尤其他进入她后,又急又猛的动作不时让她感到疼,而他直视她时总微笑着,眼神里的邪恶似乎在告诉她:「我是故意的。」
  他才像猫,忽然之间,她觉得,不过这感觉逗留不久,他边吻她边说出的情话迷醉了她,她放松了身子任他的手指游走,但几次他双手缠上她颈,差点儿让她呼吸困难,他才露出怜惜的眼神、才松开劲道。她将这些感受怪罪于自身,她发觉自己并不专心,很多画面流转脑海中,她止不住那些,于是在他睡着后,她悄悄打开置放床边小几上的笔记型电脑。 猫魂006   「我对你,不曾变过。」
  「不用说这种话哄我。」
  「我说的是真心话。」
  杜之平拥抱秦慧,很温柔的。
  回忆和现实混杂成泪水,由秦慧眼眶逃出,湿了他的衣襟。
  「为什么哭?」他心疼的。
  「你真的还爱我?」
  「是。」
  「那为什么不碰我?」
  秦慧终于说出来了,压抑过久的心事算是解脱了,成为一股力量,去抑止泪水的再生。
  「不碰你不代表我变了心。」早明白她心所想,这回话经演练过的,无破绽地呈现给她。
  「你不想再要孩子吗?」
  「你才二十,我二十五,我们都还年轻,不急。」
  「可是……」
  「要相信我。」
  杜之平坚挚的眼神成功打断秦慧的追问,而她在转身之际,看不见他眼神的变换,但没看到也好,那里头是无限的苦痛和恐惧。
  「喂。」陈明轻唤一声。
  夏莹莹没立即停止输入文字的动作,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她半个背部裸露在被子外,陈明的手和唇过去,抚摸及亲吻。
  「半夜三点鐘,恐怖小说作家都是这个时候工作吗?」
  夏莹莹很喜欢他边吻她边说话的嗓音,有些模糊,带点儿性感,而此刻他刚醒来,喉咙里沙沙的,将近哑掉的声线迷离得令她该沉醉,而又有些什么满溢出来,自心底,她得记下,「再让我写一下,一下就好。」
  这晚,杜之平和朋友聚会喝醉了,让人扶回家、抬上床。
  秦慧想他睡好些,调整他手脚的姿势,他突然转醒,捉住她手不放。
  「我真的好爱你。」
  那嗓音沙沙的,好似话中参入了什么,并非杂质,纯净地传达出他心底的,她得想起很多很多,而和他一块儿的苦和乐在他拥她入怀之后全是甜蜜的滋味。
  他褪下她的衣衫和肚兜,双手和嘴粗蛮地就往她胸上去,她有些惊恐的,但感受到他热切的爱慾,她任他揉抚吻吮。他实在乾渴又燥热,进入她的动作比起手和嘴使出来的力道更为剧烈,因他太爱她,太须要得到她,即便酒精满脑子,他深刻明白自己的心情,只是再也记不住多年来压抑心情的理由,此刻,他要她的全部,也将自己全交给她。她懂得他,抱紧他腰,付出气力协助他的挺进,纵使气力微弱,且他的吻和抚让她感到也醉了,她得接纳他的全部。爱慾随着加乘的醉燃烧起来,蒸腾了周身的空气,他与她只得更用力地索求彼此、更紧密地贴合彼此,直到筋疲力尽、浑身汗湿。 猫魂007   第二章
  夏莹莹和陈明的交往无波无折,稳定进展,两个月过去了,两人没吵过架,和罗雅莉讲到这点时,夏莹莹的笑容是幸福的。
  「我看不久就可以喝到你们的喜酒了!」罗雅莉十分开心。
  「不会多快吧,他没提过想结婚。」嘴上这么说,但夏莹莹相信陈明终会提起。「我倒想先喝你和你那个的喜酒!」
  「我不想太早踏入爱情的坟墓。」
  「下次带他出来一起吃饭呀,身为你的好友,却没见过你的男友,怪的。」
  「有机会的。」
  「每次都这么说!」
  在一个时间点之前,罗雅莉并没有顾忌她的男友和夏莹莹见面,但每回约夏莹莹,她的男友刚好都没空,后来她明白了,这一切,都因宿命。
  拉回走远的神思,罗雅莉看錶,「陈明怎么还没来?」
  三人讲好今日一同晚餐,约定的时间已过去半小时,陈明没到,电话也没来。
  夏莹莹拨电话给陈明,但他没接听。
  「在开车吧。」罗雅莉猜陈明正往这儿来。
  「他开车前都会将手机接上车子的免持装置。」夏莹莹仍担心,再拨一次电话。
  陈明还是没接听,罗雅莉向夏莹莹微笑道:「或许装置没接好、或许手机忘了带上身,别想太多,一会儿他就到了。」
  夏莹莹也希望陈明迟到的原因只是无心小过所造成,暂且放下心,继续和罗雅莉聊天。
  十分鐘后,她们先点了餐,食物上桌前,夏莹莹又打了几次电话。
  「那本猫的鬼故事还没写好吗?」罗雅莉问起工作的事。
  夏莹莹和陈明交往并没影响她的写作进度,期间她交了三本稿子,但最让罗雅莉期待的那关于猫的鬼故事迟无下文。
  「还没写完。」夏莹莹回应得散漫,她大多的心思在忧虑着陈明,即便那关于猫的鬼故事对她而言很重要,且也该付出心力去忧虑,因她连书名都还未决定。
  「这本的进度慢得不可思议。」罗雅莉还在这话题上。
  「唉。」心思紊乱,夏莹莹无法顺利解释,苦苦笑了一下。
  「剧情卡住了吗?说给我听,我可以提供一些意见。」
  「也不是。」夏莹莹手拿的叉子直戳在餐盘中的义大利麵条上。「陈明会不会出事了?」
  不好的想像纷至沓来,她再也假装不了,丢下叉子,再拿起手机拨电话。
  「别乱想。」罗雅莉气定神间。
  「你知道他公司的电话号码吗?」陈明的手机仍无人接听,夏莹莹得寻求另外的方法连络上陈明。
  罗雅莉摇头,「不知道。」
  「你是他大学同学,怎么不知道他公司的电话号码?」大愕之后,夏莹莹想起自己身为陈明的女友,也不晓得他公司的电话,比起罗雅莉更不该,「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罗雅莉放下餐具,「我不会怪你,没什么的,换作是我的男友失联,我可能已经尖叫了。」
  罗雅莉脸上轻轻淡淡的笑容能安抚夏莹莹,情绪好多了,但眼下的事仍得解决,她思考如何才能找到陈明。
  「就算我们有陈明公司的电话号码,但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打去不会有人接。」罗雅莉说。
  「如果是公司突然有事,肯定有人接电话。」夏莹莹这么想。
  「打电话到查号台查。」
  罗雅莉一说,夏莹莹立即执行,果然查到了电话号码,不过结果和罗雅莉说的一样,无人接听。
  夏莹莹早已吃不下,此刻更坐不住,「雅莉,对不起,我想走了。」
  「不等他了?」
  「我想直接去找他。」
  「我陪你。」罗雅莉二话不说,拿起皮包到柜檯结帐。
  两人去了陈明的公司和住处。公司已锁门,管理员告诉她们,那家公司向来准时下班,不到五点半人就走光了。而陈明住处无人应门,她们在外头等了一个小时,不见陈明人影,也没获得他行踪的消息。 猫魂008   ※
  翌日,夏莹莹一早便拨电话给陈明。
  陈明的手机是关机状态,公司方面的回应为陈明在一週前已离职,夏莹莹听了如受晴天霹靂,电话一掛便前往陈明的住处。
  电铃摁了半小时,里头没反应,倒是对门邻居出来了。
  「你找陈先生吗?」
  夏莹莹看向那位四十多岁的女士。
  她再说:「陈先生和我家同一个房东,我知道他已经退租、搬走了。」
  这答案已撼动不了夏莹莹的情绪,她平静地问:「什么时候?」
  「三天前。」
  夏莹莹回到家,拨了通电话给罗雅莉,之后什么都做不了,当罗雅莉工作结束过来,夏莹莹仍早上出门那一套衣服和表情。
  「我问了几个还有联络的同学,没人知道陈明的状况。」
  夏莹莹没回话,罗雅莉再说:「他家人早几年移民了,和陈明最常接触的一位同学也不知道联系的方式。」
  夏莹莹笑了一下,无情绪的,「为什么呢?」
  「别这样,不一定跟你有关。」
  夏莹莹看向罗雅莉,这一瞬间,罗雅莉下意识地避开,接着才展开笑容,「先别想,你看起来很累,去睡一下,我弄晚餐给你。」
  夏莹莹真的很累,昨晚一夜没闔眼,今儿什么东西都没吃,整身的疲惫和憔悴,她听罗雅莉的话,到床上去,不过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侧身时见着小几上的笔记型电脑,她拿到腿上,开机。
  在打开小说档案前,她并没有任何灵感,甚至不具写作的情绪,而文字展现眼前时,她的指头便停不下来。
  秦慧走向茅厕。
  风很大,吹得灯笼里的火焰摇摇晃晃。
  脑海中突现画面,是那猫的鬼故事中的情节,但夏莹莹正写另一个故事,该跳过去写,她想,但并没有停下打字的动作,因画面就那么一瞬即消逝。
  书写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故事不知何时成了她的本能,一个点子便能化作一本元素具体、情节完整的书,在这部关于猫的鬼故事之前,不曾发生过无灵感而写写停停的情况,这故事写写停停就算了,她竟不知道会写多长、写到何时。
  关上茅厕门时,外头有猫叫声,细小柔和的,却令秦慧浑身发毛。静待片刻,她当自己神经过敏,准备如厕了,而那猫叫又来,这回吓得她尖叫出来,赶紧结好未完全松开的裤带。
  提起灯笼、打开门,她看见一隻有着蓝色眼睛的黑猫。
  牠竖起的尾巴端绕着圈,好似悠间的、要讨好她的,她却得因为牠一张口就一道如瀑的鲜红血流再度尖叫!
  脑中的影像开始进展,夏莹莹发觉那难遏止,切换了档案。
  受惊过度,秦慧失去意识,身子倒下,手指也松了,灯笼被摔在一旁,里头蜡烛给震得脱了底,焰尖着了笼纸,整个灯笼烧了起来…… 猫魂009   ※
  着火的灯笼波及秦慧的裙子,幸好有名婢女正在不远处的柴房里,听闻秦慧的尖叫时已往茅厕方向前进,才能及时扑灭火势,并喊人来帮忙。
  秦慧昏迷好几个时辰,杜之平直在旁陪伴照料,当秦慧由一境噩梦挣逃出来,杜之平温暖的怀抱立即安抚下秦慧大部分的惶恐。
  「我在这儿,没事的。」杜之平轻抚她。
  「好可怕。」
  秦慧的音调颤抖得厉害,杜之平加重拍抚的力道,「我检查过,你没给火烧到。」
  秦慧并不清楚引发了一场小火灾,不过即便当下是清醒的,那猫仍比火更值得惊惧。「是一隻猫……」
  「什么猫?」杜之平问。
  秦慧看向他,试图讲出令她吓破胆的画面,但找不着最恰合的形容。
  「是黑仔。」杜之平的直觉。
  「不知道,但,是隻黑猫没错。」
  「长毛的?」
  「是吧,」她并不很确定,「那猫周身模模糊糊的,像是给雾笼着,而那雾,跟牠的毛色一样黑。」
  「那猫是蓝色眼珠子吗?」
  秦慧苍白的脸上苍白的唇微啟,也微颤,杜之平好不心疼,温柔地移动她的身子,让她再躺下。
  「你再歇会儿,我让人煮早饭和燉安神的药汤。」杜之平说完便离开房间。
  交代妥,他走出宅子。
  天刚明,风有些凉,他往后头走去,注意大墙边有树有草之处,尤其那一丛矮树。
  他找着黑仔,一夜没闭的眼里有些血丝,使他又恨又怨又无奈的眼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的确想宰掉黑仔,但只是想,他深切知晓自己根本做不到,因黑仔早被宰掉了。
  写了一段,夏莹莹停下,将游标移至档案最顶,打下「猫魂」二字,终起了书名,她开心一笑。
  今日的工作很顺利,夏莹莹没想到在早上写作比起在晚上更能专注,或许还有她回到书桌上这原因。
  陈明刚失联的一个礼拜,罗雅莉几乎每天下班后就来陪伴夏莹莹,怕她不吃东西外,也纠正她几个坏习惯,尤其不准她再把笔记型电脑搁在睡房里。
  「不管你白天睡觉或是晚上睡觉,进了睡房就不准想工作的事。」罗雅莉说。
  夏莹莹听话,将笔记型电脑摆到书房去,不过那几天她实在无法入眠,昼夜皆然,所以罗雅莉不在时,她几乎都待在书房里,无情绪写作之刻就静静坐着,想念陈明和思考他的到来与离去。他由她的生命中消失一定有原因,她最想不透的是他怎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好似他不曾来过她的生命。
  起身,夏莹莹到厨房去,想喝杯水。
  水杯拿起,不知怎地,她转身望向厨房门口,没有任何人站在那儿使她失落,而她必须忆及与陈明在这儿的第一夜,而她确定了他确确实实来过她的生命。
  水没喝,夏莹莹回到书房。
  她是沮丧的,沮丧得连放声大哭都提不起力量,泪水静静地缓缓地滑过脸颊,与陈明相处的点点滴滴趁势攀上心头,一件件活灵活现地为她的悲伤上演,而她更无法确定他为何到来,又为何离去了。
  「把猫写成鬼,是因为不喜欢猫吗?」陈明问过她。
  「不是,我喜欢猫。」
  「养过猫吗?」
  「没有,但我很想,可是又怕养不好。」
  「你怕不怕鬼?」
  「根本没有鬼。」
  「这么肯定?」
  「是。」
  「如果我说有呢?」
  「带来给我看看,眼见为凭!」
  「听说,鬼会跟着仇人,或者一直待在让那鬼成为鬼的地方。」
  她没再回应,望着他有些邪有些诡的微笑。
  陈明的到来是有目的的,夏莹莹确定了,而他的离去呢?目的达成了吗? 猫魂010   ※
  「我要想办法找到陈明。」夏莹莹对罗雅莉说。
  「一个月了,我以为你放下了。」
  「我也以为我放下了,但并没有,他这样什么都没说就离开,比他死了还让我难过。」
  「我懂。」
  罗雅莉的语气很清淡,眼神里却浓郁的,让夏莹莹看出她又想起了罗雅芳。
  「对不起。」她觉得该道歉。
  「对不起什么!」罗雅莉急快地回应。
  夏莹莹看向她,那回得急又快的语气搭配的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情绪。
  罗雅莉顺顺头发,藉头部的转动离开夏莹莹的注视。
  两人沉默一会儿,夏莹莹才再说:「陈明是你大学同学,他不见了,你也想找到他吧,我觉得我们至少得知道为什么。」
  「我当然想,不过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夏莹莹曾想到警局报案,不过她和罗雅莉皆非陈明的亲属,且除了他的工作和住处外,她们并没有他其他方面的资料。
  「我想找徵信社调查。」夏莹莹说。
  「别以为徵信社的人是小说里的名侦探,除了调查外遇,他们能查什么?」罗雅莉侷促起来,目光找不到定点置放,「别花冤枉钱!」
  夏莹莹注意到了罗雅莉的神色,但不以为意,「只要找到陈明一个电话号码或住址就好,不管跟我有没有关係,我要他亲口说出离开的原因,除非他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罗雅莉正视夏莹莹,「我懂了,一个人从生命中离开,自己却不知道原因,的确难以释怀。」
  她们目光交会之处,与罗雅芳的往事不断流转,悲伤继之而起,但,另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分属个人,于是各自的思维旋即开展,悄悄地试图去理解对方。 猫魂011   ※
  回到家,皮包随手一扔,罗雅莉坐到沙发上。
  累的,她闭上眼,嘴角的笑意却放不下。那是由心中最深沉的悲伤生成,离弃仁义道德后转换所得,所以不须让体力支撑,便能鲜明确凿地呈现出来。她太喜欢夏莹莹难过的表情,当下强忍得意之情,只得提起妹妹的事来中和自己的表情,否则,她将肆无忌惮地耻笑夏莹莹的活该!
  唯一的房间门被打开,有人从里头走出,罗雅莉伸出一手搁于沙发椅背头上,手心张开。
  由房里出来的人直走过来就是沙发后面,他见着她的手便握起。
  「回来了怎么不叫我?」
  「没什么事。」罗雅莉这才张开眼,转头向陈明。
  「她怎么样了?」陈明面无表情。
  罗雅莉看他一眼即转向和他相握的手,然后笑了一笑。
  「别乱想。」陈明说。
  「我什么都没想。」罗雅莉努努嘴,神情愈加戏謔。
  「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她。」
  罗雅莉敛起笑、收回手、头部转正,「我早做了心理准备。」
  「你瞭解我,我不会为了她而离开你。」
  「我的确瞭解你,你不会因为她而离开我,但,你是心软的,你心里已经有她了。」
  「我……」一个字,陈明说不下去了。他不惯于讲述违心之论,即便曾演练过。
  罗雅莉嘴角扬起一份安慰自己而笑,「失去你,我会难过一辈子,但为了妹妹,我无所谓。」
  「或许事情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那你为什么答应帮我整她?」
  「当初,我认同你的推论。」
  「和她在一起之后,你渐渐发觉,我的那些说法完全是猜测,或者说,是幻想。」罗雅莉替陈明把话说完。
  「不是。」不喜欢被曲解,陈明绕过沙发,到罗雅莉身边坐下,「我只是认为我们该把事情完全弄清楚。」
  「已经很清楚了,雅芳是夏莹莹害死的。」罗雅莉咬牙切齿。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罗雅芳在夏莹莹往处因心肌梗塞过世,夏莹莹称两人刚用过晚餐,她到厨房收拾,出来就看见当天感冒的罗雅芳倒在客厅地上,赶忙通知救护车和罗雅莉。医生说明罗雅芳患有心脏疾病,不曾发病、也无作过检查,所以未曾发现,才在身体违和又情绪骤转之下导致生命丧失。
  「那段时间我太伤心,根本没想到事情和夏莹莹有关。」罗雅莉继续说,「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有勇气去翻看雅芳当天用的皮包,也才发现黏在上头的黑猫毛和猫血。」
  那些是黏在罗雅芳的皮包侧边,那时罗雅莉并不清楚它们是猫毛和猫血,觉得奇怪而已,所以没有採取任何动作。当陈明告诉她其实他和罗雅芳曾经交往,她非常惊愕,妹妹和她的同学在一起竟没让她知道,她气恼又气馁,但体念陈明对罗雅芳的思念,她让陈明看了罗雅芳的遗物,陈明极度怀疑皮包上毛和血的来源,在她的同意下,他们拿那些去化验,才得知为猫毛和猫血,不过她知晓夏莹莹并没有养猫,没联想到与夏莹莹有关连,猜想是罗雅芳前往夏莹莹家之前不慎在哪儿黏到的。
  「要不是四个月前,夏莹莹突然跟我说要写什么猫的鬼故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怀疑她。」罗雅莉回想夏莹莹向她提案当下的表情,「她有新点子时总是兴奋的,那一次她态度冷淡得好似不关她的事,她一提到黑猫,我就想起雅芳皮包上的猫毛和猫血。」
  「不能否认,那些东西原本在她家里的可能性很高,」陈明接着说,「不过,我相信她跟我说的,她不曾养过猫。」
  罗雅莉瞪向陈明,「你没见到雅芳死去的脸,那是受到多大的惊吓才会有的表情,你想像不来的!夏莹莹一定是用什么吓她!」
  陈明保持冷静态度,「做过亏心事的人才会怕鬼,她不怕,所以我相信雅芳不是她害死的。」
  罗雅莉冷笑,「她不是不怕鬼,她逼自己不相信有鬼!」
  想起问夏莹莹怕不怕鬼,得到的回答是「根本没有鬼」,陈明恍然。
  「你以为我希望是她害死雅芳吗?」罗雅莉的语调悲戚了,「我当她是我第二个妹妹。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雅芳有事瞒我,她一定也有,是她们让我起了怀疑之心,我真的不愿意。」 猫魂012 第三章
  在宠物店逛了一圈,夏莹莹空手出来。
  失望的脚步往前行,隔壁是一家动物医院,隔着玻璃墙就能看见几个笼子里的几隻猫和狗,她立即停下,望着牠们。
  那几隻猫和狗正等待善心人士领养,其中一隻黑猫走到笼子边缘便与夏莹莹对视。
  她笑了,推开大门进去,不一会儿又空手出来,衝回宠物店,迅速买下猫笼和养猫的必需品,再度回到动物医院。
  出来时,她带了牠。 猫魂013   ※
  电铃响,夏莹莹马上去开门,眼前的陈明没有让她改变木然的表情,一个眼神示意他进来后要他自便,她回到书房去完成一段小说。
  陈明坐在沙发,思忖着她怎么了。
  罗雅莉跟他说了夏莹莹打算找徵信社查他,他想了想,没和罗雅莉商量,自作主张来到这儿。曾经认为罗雅芳将他们的交往告诉过夏莹莹,他接近她的计画将无效,不过夏莹莹没在他面前提过罗雅芳,他才打消这顾虑,此刻看来,事情可能未必如此,夏莹莹对他的消失又再度出现不感奇异,或许她想通了什么,也或许她根本早明白些什么。
  喵。
  一声猫叫吓得陈明站了起来。
  东张西望,他看见夏莹莹睡房门边有隻黑猫。
  那猫只露出个头,大大的蓝色眼睛直朝他,使他的背脊发凉又发凉。
  「怎么了?」夏莹莹从书房出来,就见着陈明一脸惊恐。
  他不知是没听见抑或惊惧得无法说话,夏莹莹就顺他的目光看去黑仔。
  黑仔,和小说里的黑猫一样名字,夏莹莹并不想釐清自己为何坚持这样叫唤牠,就当是身为作家的任性。
  「你别这样,」夏莹莹对陈明说,「黑仔是让人弃养的,很没安全感,也很容易受惊,你会吓着牠。」
  陈明坐下,不过惊愕的眼光还在黑仔脸上。
  「黑仔,来呀。」夏莹莹笑着对黑仔,「他是我的朋友,过来跟他打个招呼。」
  黑仔畏惧的,没有迈开脚步,而陈明受夏莹莹那好似逗小孩的语气影响,将目光移向她。
  一接收他的视线,夏莹莹说:「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在忙些什么呢?」
  他心疼她假装出来的客套,「对不起。」
  夏莹莹也就收起偽装的笑意,「算了,你们也是为了雅芳。」
  「你都知道?」
  「想了好几天才想通。」
  「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因为你不曾真心喜欢过我吗?」
  「不。」
  「希望你不是在安慰我。」夏莹莹乾笑了一下,「今天,你是为雅芳而来,或者为雅莉?」
  「都有。之前,我是雅芳的男友,后来,我是雅莉的男友。」
  「这是个很好的小说用梗。」
  他们一起笑了,不过接在后头的是沉默。
  「你没有查到你们想知道的,为什么就走了?」打破沉默的是夏莹莹。
  「我认为你是无辜的。」
  「但雅莉不这么认为,所以要你用那种方式离开我,好让我尝受她曾感受过的痛苦。」
  「是。」
  「雅芳死在我这儿,我被怀疑很应该,我不会怪你们。」
  「你真的没看见雅芳怎么过去的?」
  「那时我确实在厨房里。」
  「雅芳应该是受惊吓而心脏病发,你认为她看见了什么?」
  「我家里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吓到雅芳。」
  不经意的,陈明的视线转到睡房门口,但黑仔已不在那儿。
  夏莹莹猜得出来他想什么,「你不要跟我说是黑仔,那很好笑,你来过我家不知道几次了,也过过夜,最多待过一整个周末,如果黑仔早在我这儿,你不可能没见过牠,牠是我昨天才带回来的。」
  「我知道,但雅芳皮包上的黑猫毛和猫血怎么解释?」
  「什么黑猫毛和猫血?」
  除了疑惑,夏莹莹脸上还有恐惧,陈明瞧得出来,「我不希望你骗我。」
  「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他感觉得出来,而她的恐惧也是真实的,不过,他不希望是由感觉来判定她的无罪。 猫魂014   ※
  「黑仔!黑仔!」娃娃呼唤着。
  两天没见到黑仔,她很担心牠,夜里溜出房间,异想天开地在房子里寻找,当然没找着,她就到院子来。
  黑漆漆的,娃娃是害怕的,大人总说黑夜里有鬼出没,小孩子不能乱跑,否则给吓了,小命就没了半条,虽不曾见过鬼,她畏惧于那些传说。
  「黑仔!黑仔!」走到大墙边,娃娃对着矮树丛里喊。
  呜……
  似乎听见了什么,娃娃靠近那儿些,「黑仔,你在这边吗?」
  「娃娃!在那儿做什么?」
  听见爹的声音,娃娃吓得站直。
  杜之平急快地走过去,娃娃刻意移动脚步,站定在矮树丛之前,意不让爹去探查那儿。
  「跟你说过,晚上不准出来,怎么不听话?」
  「我想上茅厕。」
  「让褓姆带你啊!」
  「我忘了。」
  杜之平提着油灯的,火光照上女儿的脸孔时,他发现她目光的不定,于是想通了,「又来找黑仔吧。」
  「没有。」
  小孩子在父母面前说不了谎,杜之平非常明白娃娃欺骗他,心头冒火,不过矮树丛一阵窸窣让他得先把女儿拉到身后。
  「畜牲,出来!」杜之平朝矮树丛里大斥。
  「黑仔,快跑!」娃娃也喊。
  杜之平楞了一下,欲望向女儿好责备,但身体还没完全转向,窸窣声又起,再回身已不及,只见无风还摇的树头。
  「呼!」黑仔脱险,娃娃紧绷的精神轻松下来,呼了口气。
  杜之平看向她。
  油灯映了她半张脸,仍凝视矮树丛那儿的眼闪烁着欢欣却也诡异的光辉。
  喵。
  夏莹莹看向不知何时跳上书桌的黑仔。
  情绪仍在小说上,她并没有给黑仔所需要的和善表情,所以黑仔低下头,一副无辜样。
  夏莹莹笑了,伸手抚摸黑仔的头,「对不起,我刚在忙。」
  黑仔是母的,体型还小,没夏莹莹一节手臂长,圆圆的脸、圆圆的眼,毛不长,但柔顺的,她很喜欢抚摸牠。
  动物医院的人说黑仔应该要过几日才会与她亲近,她虽然发现黑仔时常提心吊胆,但对于她的接触并不抗拒。註定的缘分,她想是因为如此,就像见着黑仔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黑仔是她的猫。
  黑仔突然退到靠墙处,眼睛直视门口。
  「可以进来吗?」
  是陈明,夏莹莹没转头地点点头。
  他走过来时,黑仔绕到夏莹莹的笔记型电脑左侧,那儿有书堆,也较靠近夏莹莹,对牠而言才安全。
  夏莹莹明白黑仔的行为与动机,直抚着牠。 猫魂015   陈明站定在夏莹莹右后侧,「聊聊好吗?」
  「聊什么?」夏莹莹无情绪地说。
  「雅芳。」
  一个鐘头前,夏莹莹才因为这个话题而进入书房,她认为她所知的都向陈明讲了,但他仍想瞭解更多,她无能为力了。
  「雅芳的死对我、你,还有雅莉,都是心理负担,非弄清楚不可。」陈明平静的。
  「刚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在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夏莹莹也试着平静。
  无奈,陈明的视线由夏莹莹的侧脸移开去四方游动,最后停固在黑仔身上。
  黑仔很注意他,所以当他的视线转来,牠将身体更靠向夏莹莹的手。
  夏莹莹索性将黑仔抱到腿上,「别怕,妈妈在。」
  对于向黑仔自称「妈妈」,她是不假思索的,自己诧疑了一下,但立即欢欣地接受了。
  而她的举动和言词让陈明笑了,不过是无声的,然后他想到了能问的,「为什么养这黑猫?」
  「喜欢。」夏莹莹简扼地回答。
  「黑猫,和故事、和雅芳可能遇见的有关,也可以这么说,你的故事及养这猫的行为,和雅芳的死有关。」
  夏莹莹猛地转头向陈明,「黑仔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係!」
  「你并不喜欢黑色。」陈明记得夏莹莹说过她讨厌黑色,所以她的穿着和家里的布置不太有黑色。
  「黑仔是生物,不是物品,牠是什么顏色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就是喜欢牠!」
  夏莹莹说真的,陈明感觉得出来。
  黑猫出现在故事里是因为那是个恐怖的鬼故事,黑色的猫容易让人陷入情境,而罗雅芳皮包上黏到的黑猫毛,夏莹莹并不知情,所以,夏莹莹和事情无关了。是这样的,没错,陈明自行替夏莹莹脱罪的理由十分合理。
  「很晚了,你该走了。」
  陈明正思考,夏莹莹转为温婉的语气传来,他就要认定產生的想法是正确的,而罗雅芳盈满笑意的脸孔浮上脑海。
  「如果须要,这趟你来,我不会告诉雅莉,且会假装还不知道你们企图查我的事。」
  「今晚,我想留在这儿。」
  夏莹莹朝臣明笑,「你说过,以前雅芳是你的女友,后来雅莉是了,我算什么呢?」
  「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和雅莉不再有关係。雅莉说的,我们已经断了。」
  陈明一副坦荡荡,却更伤夏莹莹的心,「你无声无息走了之后,我们也断了。」
  「至少,还是朋友。」
  「对不起,我没有和前男友保持联络的肚量。」
  「我们的命运相连着,谁都摆脱不了谁。」 猫魂016   ※
  「黑仔,吃饭嘍。」
  陈明用亲手倒饲料到黑仔的饲料碗里以向黑仔示好,期待黑仔不怕他,敢让他接近。
  肚子已饿,但对于蹲在饲料碗旁的陈明仍感畏惧,黑仔的眼焦躁地直寻找夏莹莹的身影。
  「我是好人,别怕我。」陈明对黑仔微笑,「过来吃饭,你闻闻这饲料多香,别忍了,过来!」
  黑仔缓步向饲料碗接近,蓝色的眼珠让灯光映得晶晶亮亮,陈明给吸引住了,而心中复杂的感觉还理不出是否喜欢上这猫了。
  「你吓着黑仔的话,我就得请你走!」
  夏莹莹的声音由饭桌那边传来,陈明看去,见着的她是微笑的。这一瞬间,他以为处在的时光为他们相好的那一段。
  对他而言,那一段时光中性爱的部分很诡异。和夏莹莹发生性关係并不在他和罗雅莉的计画中,且他们皆希望不必走到这一步,他以为他把和夏莹莹之间的距离维持得很恰当,他有把握让她爱上他,他也能将伤害降至最低,没想到,他不但伤了罗雅莉,也伤了夏莹莹。第一次,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回到罗雅莉那儿才感到愧疚,却也无法不老实说,从此罗雅莉不再与他同床,他试图当那一次是个不慎的误会,而他控制不了与夏莹莹的亲密接触,在她这儿或在他那儿,他都拥抱过她、亲吻过她,纵然不认为自己爱了她,似乎否认不了心中真的有她,一切,都从进入她这儿开始错了。
  「怎么了?」发现陈明看她看得走了神,夏莹莹得问。
  陈明走向她。
  他的目光仍能影响她的心情,她避着。「先吃东西。」
  吃消夜是陈明的主意,不过此刻他毫无进食的慾望,但另一种慾望正在体内蠢蠢欲动。
  他手抚上夏莹莹的发,她在桌上摆着餐具和酒杯,然后逕自坐下,只有颊上的緋红显示她的心也躁动起来。
  陈明到她对面坐下,两人安静地吃东西、喝掉半瓶他上一次带来的红酒。
  头有些晕,不过夏莹莹坚持由自己洗碗。陈明帮她收拾餐具到厨房,却不走了,站她身后,揽她腰。
  「别这样。」清水冲击到手上,让夏莹莹保持了部分的清醒。
  「我爱你。」陈明在她耳畔说。
  「你喝醉了。」
  「我没有。就算我喝醉了,对你也是真心的。」
  「这些话你该向雅莉说。」
  夏莹莹以为她的冷淡将让陈明识相地放开她,他没有,且用更紧的力道环抱她。
  她发觉她仍拒绝不了他,所以在他的唇欺上她的颊时,她放松了自己,任他将她的身体转动。面对面,相对的视线仅一霎那,她闭上眼,让他的深吻侵略。
  水龙头未关,水柱直击餐盘,以理性的反射角度喷溅她撑在流理台边上的手,而除了潮湿,发挥不了其他作用,被褪下的衣衫袖子也濡染了,却被任由潮湿再潮湿。潮湿的还有她胸前双峰,他的一手和嘴已到了那儿,指和舌既狂也急地逗动她。
  「不要了。」太过剧烈,她只是须要喘息。
  昂然的渴念令他无法去理解她的情绪,他手伸向她裙里、裤里,才发觉到她已然的潮湿。
  他手指抽送在体内的速度让她臣服了,「到房里吧。」
  他又邪恶地笑了。
  他就要在这里,而解自已的裤子时,黑仔细小的一声喵吓得两人同时望去坐在门口的牠,犹如被孩子看到亲密行为,他们惊愕过后赶紧分开来。
  夏莹莹整好衣衫,回身继续洗碗的工作,陈明不知所措地一会儿看看夏莹莹的背影、一会儿看看黑仔,然后他发觉,是,一切都在他第一次进入这儿后开始错了。 猫魂017   ※
  没有依照原定计画在夏莹莹住处过夜,陈明逃回罗雅莉那儿。
  逃,他确定是逃,他必须远离那个地方,才能让自己是自己,一种念头很隐然地生成,像是传说中的魂魄,他看不清真切的形状,只是知晓那确实已存在。
  「我想问你一些关于莹莹的问题。」
  陈明的急切态度让罗雅莉心里酸的,「我可能帮不了你,雅芳过世后,我和她不很熟了。」
  罗雅莉只是随口的讥讽没影响到陈明,「对,我想知道她在雅芳过世后有什么不同,性情、言行、生活方式,什么都好,你觉得她有什么不同?」
  感到烦,罗雅莉又只是随口一说,「她的书越来越卖。」
  陈明兴奋地将双手重重放到罗雅莉肩上,「这很重要,真的吗?」
  罗雅莉认真想了想,「没错,雅芳的过世让我的工作中断一阵子,她也是,两个月后她才交给我一份稿子。这稿子在雅芳过世前已开始进行,我看过前面的部分,她全重写了,遣词用字更为精准,情节的铺陈也更有张力,她的东西本来就好卖,从此更为畅销。」
  「那天,她和雅芳一定都遇到了什么。经歷过恐惧,才写得出让人寒毛直竖的作品!」
  罗雅莉甩开陈明的手,「你还在想着帮她脱罪!」
  「我们要的该是真相,你也说过不希望是莹莹害雅芳,如果她真的没有害雅芳,我们得还她清白。」
  「好,你怎么想?」
  「她那儿不乾净。」
  罗雅莉冷笑一下,「这倒好,事情推给鬼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鬼这种东西,但我发现,我到她那儿后就不是自己了。」
  陈明的话太抽象,罗雅莉无法接受,转过身不面对他,「是,你会上她是因为你让鬼上了身嘛。」
  「雅莉,别这样。」
  陈明从她身后拍她肩膀,她没有抗拒,不过整个人冷漠、冷僵起来。
  「你真不信有鬼?」沉默一会儿后,罗雅莉平静地开口。
  「没见识过的,不信。」
  「那你信宿命这一回事吗?」
  「不信,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我们怎么了?」
  陈明回不了话,罗雅莉再说:「别不信,很多事,是註定的。」
  「这说法太消极。」
  「不,我认为宿命也是自身所为,只是我们不记得了。或许上辈子我们结了仇,没解决掉,带来这辈子了。」 猫魂018   ※
  「我好像有了。」秦慧向杜之平说,脸上有欣喜和羞怯。
  而杜之平脸上是带着恐惧的迟疑,「有了什么?」
  「有孩子了。」
  秦慧加以说明,杜之平吓得全身颤抖。
  「还没请大夫来把脉,不过娃娃的褓姆说应该没错。」
  「不能!我不能再有孩子!」
  杜之平突然的暴跳如雷让秦慧如入五里雾,且也愤怒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杜之平说不出话是因秦慧潸然流下的泪水,「对不起,我去请大夫来。」
  他走出房间,步伐艰辛而沉重,却比不过他强撑起来的坚忍表情。
  又把工作带上床,夏莹莹其实是想睡的,但怎么也睡不着,本来期待进行一段书写后会让自己容易进入梦乡,而工作只是让精神更好。
  房间内只点了檯灯,夏莹莹的理由是想睡就可以睡,不必下床去关灯,但这行为让她面对笔记型电脑发光的萤幕一段时间后眼睛发涩。
  闔上笔记型电脑,她靠床头坐着,闭目,脑海浮现了深深凝视她的陈明。
  他每一次的凝视当下,他的眼里都只有她,她能感觉到他的真诚和情意,她无法相信他是虚情假意,真的无法相信。
  床上靠脚边之处沉了,夏莹莹以为黑仔跳上床,睁眼望去,但没见到黑仔的身影,视线一巡,黑仔仍窝在衣柜旁牠的睡垫上,睁着两只蓝色的圆眼看着她。
  和黑仔对上眼之际,夏莹莹心头发了毛,只因幽黑的环境下就只看见黑仔蓝色的眼睛。黑仔在她打字时睡着的,什么时候醒来?她想着,仍望着,悚然的感觉渐地消却。
  「黑仔,过来。」夏莹莹向牠招手。
  犹疑着,黑仔专注地凝望她,过了几分鐘才朝床走去,跳上后选择她的左手边坐下。
  「和妈妈一起睡。」夏莹莹侧躺,盖好被子后掀起胸前的部分。
  黑仔懂得她的意思,鑽进被子里,蜷卧她的身边,喉间发出代表愉快的咕嚕声。
  夏莹莹也愉快的,一手抚着黑仔,睡意浓了。
  「我的孩子,娘不会不要你。」恍惚中,夏莹莹说。
  听见,她困感起来,因她知道自己说了话,却不认为听见的是自己的声音,接着她追想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娘」,她怎会用这字眼?对黑仔不都自称妈妈吗?
  睡意更甚一层,夏莹莹没能再思考下去,抚摸黑仔的动作也停了,不过黑仔不介意,牠挪挪睡姿,以背部贴近她的身子,也侧躺,让她的手指驻留于牠腹部,她的呼吸与心脉的跳动令牠感到安全及舒服,全身放松了,牠也沉沉睡去。
  「这孩子不能出世,非得打掉。」杜之平向秦慧说。
  秦慧护卫性地拉起被子遮身子,并整个人缩向床的里侧。
  坐床边的杜之平欲安抚,才一伸手,秦慧愈离他远,他只好将手收回,紧握成拳头,好压抑愈涨的情绪。
  「我要我的孩子,如果你不要,我就走。」
  秦慧说得平静,杜之平更得惧怕起来,全身都颤抖了。
  娃娃的亲娘在生了娃娃没多久便过世,杜之平才娶了秦慧,她认为她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并不特别,如果没怀也罢,怀了便得生下。「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任何我的孩子,还有你。」杜之平恳切地说。
  「你担心什么?我待娃娃不会变的,娃娃也是我的孩子。」秦慧想杜之平还是最顾虑娃娃。
  「我知道。」
  杜之平一副欲言又止,秦慧才歇的泪水又起了,「到底为什么,说呀。」
  杜之平不说话,秦慧躺好,不看他了,「你瞒了我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我要睡了。」
  杜之平出去,房间门一关上,心里头压抑的稍微松了,他能开口了,「畜牲!」
  他怪牠,却很明白这不切实际,其实,最初的错是他自己造就的。
  如梦见,又似想像,夏莹莹脑中有杜之平与秦慧的画面,秦慧躺在床上默默哭泣,杜之平出了宅子,沿着大墙走过一趟院子。她看清楚了他们的院子,以杜之平的视线,所有草木,好清晰,尤其那一丛矮树,葱绿又茂盛。 猫魂019   第四章
  罗雅莉来到夏莹莹住处。
  前一天约好了,夏莹莹起个大早整理环境,还出门买了些点心回来,以为将和罗雅莉度过一个姊妹谈心的愉快周末午后,没想到罗雅莉一脸惨澹地到达。
  「怎么了?」夏莹莹关心地问。
  「你知道雅芳的祕密吗?」
  罗雅莉让夏莹莹一头雾水,而罗雅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明,「雅芳过世之前有个男朋友,她跟你说过吗?」
  「没有。你先坐一下。」夏莹莹是知道的,为了掩饰说谎的不安,赶忙去准备点心和咖啡。
  她在落地窗边摆了张小圆桌和两张椅子,两人就坐在那儿,薄纱式的窗帘让阳光柔和地洒进,布置了极为舒适的聊天情境,两人却都不舒坦,罗雅莉抱怨地诉说妹妹和陈明交往竟没让她这个姊姊知道,而夏莹莹得装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夏莹莹不曾插话,要不吃口饼乾、要不喝口咖啡,偶尔才应一声,当滔滔不绝的罗雅莉突然停止说话,夏莹莹以为表现得不够专注,深怕罗雅莉恼怒,紧张地正视起来。不期待被揭穿,所以夏莹莹的眼神充满诚恳,即便心中忐忑极了,她真当罗雅莉是好姊妹,而罗雅莉满是怨懟的眼逐地浮现笑意,夏莹莹看着,背脊发了凉。
  「陈明没跟你说过,他也瞒着你,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瞒。」
  罗雅莉一说话,夏莹莹低下眼,望着让匙子搅动的咖啡,「雅芳都不在了,陈明或许想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是呀,人死了就是没了,真的毫无意义。」
  「他们的回忆就让他自己留在心里,分享给我们也只是增添我们对雅芳的不捨。」
  「他们有祕密,那,你有没有事也瞒着我?」
  探讨这个才是罗雅莉今儿来的原因,夏莹莹想。
  「每个人都有祕密,我也有。」不待夏莹莹,罗雅莉先说了,「有时候,隐瞒会造成怀疑,我不愿意,我想说出来,你愿意听吗?」
  夏莹莹点头,罗雅莉却先吃喝起来。
  她对待饼乾和咖啡过于热情,夏莹莹诧异得张着嘴却无法言语,而当她再度抬起脸,是一副冷沉。
  罗雅莉先说了罗雅芳皮包沾了黑猫毛和猫血的事,然后摆上一副懊悔的脸面。对夏莹莹而言,这表情很不恰当,但她没有立场说破,只好等待一个真正的祕密。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去质问你?」
  让代名词混淆,夏莹莹仔细想了想才说:「会,毕竟雅芳断气时在我这儿。」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做吗?」
  「不知道。」
  「因为,我和你一样,不信这世界上有鬼。」
  「什么?」夏莹莹无法想透这样的前因后果。
  「这和我替雅芳保守的一个祕密有关。雅芳四岁的时候摔死家里养的猫,让我看见了,她求我不要告诉爸妈,我答应了。长大以后我们几乎忘了这件事,偶尔拿出来当笑话说,不过我们的父母仍不知情,虽已没有守密的必要,但却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而雅芳死后我没说,是因为不敢说了。」
  「她摔死的猫是黑色的吗?」开口便感到震撼,夏莹莹不解自己为何问这个。太直觉了,她感到害怕,对于将得到的答案。
  「是。」
  被摔死的黑猫成了魂,多年后对狠心的主人展开復仇,基础和《猫魂》的剧情一样,夏莹莹怎能不感到恐惧,她浑身发颤,但脑海里生了许多影像。 猫魂020   「黑仔!黑仔!」娃娃大叫着。
  她让爹禁足,只能待在宅子里,而娘不知生了什么病,整天躺床上,她实在闷得发慌。
  两名婢女听见她喊叫,过去逗她玩。
  「走开!我要黑仔!」
  娃娃就要哭了,一个婢女道:「我听说不远一户姓林的人家家里刚生小狗,全是小黑狗,我问问老爷,可不可以帮小姐要一隻来养,好吗?」
  「我要黑仔!黑仔是猫咪!」娃娃仍是愤怒的。
  「黑猫不吉利,老爷不会准养。」
  「我听厨房老张说老爷小时候养过黑猫。」另一名婢女说。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还真是不吉利,生了小猫那天连小猫一起都死了。」
  「怎么死的?」
  「不晓得。」
  「会不会是给老爷玩死的?」
  「事情不做,你们在说谁间话?」杜之平来了。
  那婢女只是无心的随口,怎么也想不到会让主子听见,吓得跪地求饶。
  娃娃不懂发生了什么事,跑向杜之平,拉住他腿,「我要黑仔陪我玩!」
  杜之平不回应,抱起娃娃来。
  「爹爹不给我养黑仔,自己偷养了!」
  女儿的愤怒没改变杜之平的面无表情,而他心里正有一股情绪随着回忆破底而出。
  「黑仔长什么样子?」杜之平问娃娃。
  「就黑黑的嘛。」
  「长毛还短毛?」
  爹想认识黑仔,娃娃兴奋起来,「黑仔的毛长长的、头圆圆的、耳朵尖尖的,好可爱呀!」
  和妻子见到的是一样的,杜之平早肯定就是那畜牲缠着他的女儿、惊吓他的妻子,而他又期待只是一场巧合。
  杜之平没反应,娃娃想起了还有没说的,嘴附到他耳边,以气声道:「黑仔的眼睛好漂亮,是蓝色的。」
  女儿像分享祕密地说着,一字一句逼着杜之平去重组出完整的回忆,不管他多么不情愿去回想,小时候,他也替一隻长毛、圆圆脸、蓝色眼睛的黑猫起了黑仔这名字。
  「我该走了。」
  罗雅莉一说,夏莹莹回神,发觉了天色已变,室内也昏暗了。
  她走去开灯,见着黑仔坐在她书房门口,想起还未向罗雅莉介绍黑仔,而谈过这一回,她不确定此刻向罗雅莉介绍黑仔是否合宜,也许该在罗雅莉来之前就把黑仔藏起来才是,不过考虑这事迟了,当她回身,看见罗雅莉正凝视着黑仔。
  罗雅莉背着窗,夏莹莹并不能看清楚罗雅莉的脸和五官,不过她觉得罗雅莉的眼神是和善的,甚至是欣喜的,彷彿如果她不在此地,罗雅莉将奔过去逗黑仔,当然,只是感觉和想像,她不期待这么美好的情况会发生,只担心罗雅莉因和罗雅芳相关的黑猫而情绪失控。
  视线由黑仔身上移开,罗雅莉直接走向大门,夏莹莹跟着。
  准备道别之刻,罗雅莉不动了。
  那静止似因思考,夏莹莹问:「忘了东西吗?」
  罗雅莉打开门,先走出去才转身看向夏莹莹,「你真的不信这世界有鬼?」
  夏莹莹并不很郑重地点了个头。
  似对什么释怀了,罗雅莉笑了一笑。
  当她转身要走,夏莹莹开口道:「我不信鬼,但,我信魂。」 猫魂021   ※
  晚餐时间过后,陈明来了,他对于夏莹莹煮了晚餐却一口未吃显出心疼的表情,但夏莹莹不领,不看他,也不说话。
  「雅莉来过了,是吗?」陈明想这最有可能是夏莹莹心情低落的原因。
  她讥嘲一笑,「不要再试探我了,直接些吧,我真的不想猜测你们到底要什么。」
  「莹莹,不是你想的那样。」
  「雅莉明明怀疑我,装作还把我当好朋友,你明明向我说了你们的事,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好累,不想再猜测你装作成什么。」
  「我没有装,且我所知的,全告诉了你。」
  对于陈明的冷静态度,夏莹莹报以不以为然的笑,「谢谢!」
  「相对的,我向雅莉也是据实以报。」
  以罗雅莉看黑仔的样子,夏莹莹能料到是这般情况,「那她何必装呢?」
  「她仍希望和你之间是朋友。」
  「都这样了,怎么可能?」心里,夏莹莹也希望和罗雅莉的友谊维系一辈子。
  「你不懂她了吗?怀疑归怀疑,她并不相信她的推测,她要的是证明你和雅芳的死无关。」
  夏莹莹思考起来。
  她的表情和缓了,陈明微微一笑,接着以沉重的口气说:「我对你们是诚恳的、老实的,而你们对我,都有所隐瞒。」
  夏莹莹看向他,想反驳,却连眼神都无法理直气壮。 猫魂022   ※
  「娘,你的肚子里有个娃儿吗?」关于秦慧怀孕的事,娃娃是由几个婢女的对话听来的。
  「是呀。」秦慧微笑道。
  娃娃爬上床,坐她身边,伸手轻抚她的肚子,「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
  「娃娃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呢?」
  娃娃认真思考起来。
  那表情可爱极了,秦慧的笑容大了,将娃娃搂靠她身子近些。
  「弟弟好,妹妹也好,真难选!娘肚子里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呢?」娃娃以为秦慧知道。
  「不晓得,不过娃娃的褓姆说应该是个女娃儿。」
  「褓姆怎么知道呢?」
  「褓姆带过很多孩子,照顾过的孕妇也多,凭经验的。」
  娃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以后是不是要把我的衣服和玩具分给妹妹呢?」
  「不必,爹爹会给妹妹买新的。」
  「那我就没有新的衣服和玩具了吗?」
  「不会,爹爹和娘还是会给娃娃买新衣服和新玩具。」
  「妹妹也会有一个新的褓姆吗?」
  「是呀,爹爹和娘、褓姆,还有家里所有人对待娃娃和妹妹都会一样的好,不会有差别。」
  秦慧的解释冗长且复杂,娃娃不懂得,而其实娃娃也不在意这些,「妹妹会陪我玩吗?」
  「当然。」
  「这样就好,不然我好无聊,爹爹又不让我养黑仔。」
  秦慧想起一个半月前让她在茅厕门口昏倒的那头黑猫,这时门开,杜之平进来,带着一碗药汤。
  「娃娃你先出去,娘得喝药了。」他说。
  「我想陪娘和妹妹说话。」娃娃赖在床上。
  「让娃娃在这儿没关係。」秦慧说。
  「娃娃,乖,出去。」杜之平好似没听到秦慧说的话。
  她想或许他有话要对她说,便也要娃娃出去。
  「妹妹,你要乖乖的呀,别让娘不舒服,药很苦的,娘也受不了哪!」
  娃娃下床前先向秦慧的肚子交代一番,秦慧给逗得笑意满眼。
  娃娃关上门后,杜之平坐到秦慧身边,将药碗端至她嘴边。
  唇就上碗,秦慧心想的是娃娃方才的可爱模样,没见着杜之平的痛苦表情。
  睁眼,夏莹莹赶紧望向睡她怀里的黑仔。
  由梦境出来,夏莹莹带了一份恐惧随行,彷彿就要失去什么的感觉在望见安好的黑仔而松弛下来,她抚抚黑仔的前腿和脚上的肉垫,感受到了黑仔的体温,她更是好多了,追想起梦境的情节。
  那关于她的小说,她当然明白,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她为何会梦见还未写下的?甚至还未构思的?好奇异,不,这是正常的,《猫魂》这部小说的写法就是如此,每写一段后便无想法,称之为灵感的念头一冒出又能写上一段,说穿了就是她对这部小说根本不曾有过理性的构思,完全凭藉不知怎么生的感应。感应,真只能用这个词,仔细想来,写《猫魂》的初衷即是一种感应,来自罗雅芳…… 猫魂023   ※
  那天晚上下着雨,雨势不怎么大,却绵绵密密、毫无止歇兆头地无尽地下着。
  中午就来到夏莹莹家里的罗雅芳懒散地抱着坐垫,卧在沙发上。
  「真的不去看电影了吗?」夏莹莹问她。
  今儿非假日,罗雅芳没通知地突然到访,夏莹莹非常惊讶,而她的理由是想找夏莹莹去看一部电影,不过后来下雨,她改变了主意。
  「别去了,我不想动。」罗雅芳闭着眼的。
  「是不是还不舒服?」
  「没有。」今儿罗雅芳有些感冒徵状,但并不严重,不过足以向公司请半天病假。
  夏莹莹笑着,其实她大概知道罗雅芳是心里有事才来她这儿,她不明说,因她认为罗雅芳想说的时候会自己说出来。
  音响播放着轻逸的古典音乐,餐后夏莹莹煮了两杯咖啡,室内还瀰漫淡淡的咖啡香,气氛真适合阅读或谈心,罗雅芳刚才读了几页夏莹莹最新出版的小说,那本书此刻让她垫在头下。虽闭着眼,她并不想睡,躺姿的移动让她很确定那本书还存在,对于夏莹莹的故事向来期待,刚看过的章回里一头黑色野猫却让她无法再翻页下去。
  「为什么会写到黑猫?」她忽地坐起身,忽地发问。
  夏莹莹想了想,「也没什么,製造气氛而已,黑猫并非那个故事的主角,连配角也称不上,就是个跑龙套的。」
  「想不想写一个关于猫的鬼故事?」
  「没试过,可以挑战看看。」
  罗雅芳的兴奋之情不合时地消散,严肃起来,夏莹莹感到奇怪,换了位置,坐到她身边,而似乎刚好配合到她的需要,她伸手去握住夏莹莹的手。
  「怎么了?」夏莹莹问。
  「最近我遇到一个男人。其实他不是我喜欢的型,但他对我很好。」
  不知罗雅芳说完没,但她停顿太久,夏莹莹问:「你和他在交往了吗?」
  「算吧。」
  罗雅芳使着不确定的口气和不确定的结尾,而夏莹莹最弄不懂的是谈的应该为关于猫的鬼故事,怎么讲到这儿来?
  罗雅芳又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和他的交往很平淡,几乎没改变我的生活,除了,我开始作梦。」
  「作梦很平常,每个人每天都会作梦,只是醒来后记得不记得的差别。」
  「没错,最怪的是,我每天都让那个梦惊醒,且完全记得梦的情节。」
  「你每天都作一样的噩梦?」
  「是同一个梦,但内容不同,像连续剧每天接着演。」
  「你提议我写猫的鬼故事就是你的梦境吗?」
  罗雅芳点头,「虽然我都记得梦里的情节,不过你要我说给你听的话,我没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曾试着回忆整个梦境,所有画面就会模糊掉,再次因梦被惊醒又清晰无比,好似我亲身经歷过那些。我只能说,那是一隻让小时候的男主角害死的猫对他的家庭所作的復仇。」 猫魂024   「你在梦里是哪个角色?」
  「我是旁观者,像在看电影,但在梦里,我很明白我正看着我的故事,不过我还不知道我是谁。」
  「有结局了吗?」
  「还没。」
  有些构想在脑里集结,夏莹莹思考着,这个故事有特别之处,她想的是一个女人梦见了她的前世,遂而在现实世界中去追寻梦里的场景和黑猫。
  「别跟我姊讲。」罗雅芳突然说。
  「你是说你和他在交往的事?」
  罗雅芳点头,「还有这个梦也别讲。」
  「为什么?」夏莹莹觉得这梦不具隐瞒罗雅莉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总之,有种感应让我感到必须隐瞒姊姊。」
  「那你会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又因为某种感应?」
  夏莹莹只是打趣,罗雅芳却认真地点头,「没错。」
  两人的对望中,罗雅芳再缓缓道:「你也在梦里面。」
  心头受震,夏莹莹愣住了。
  「你也是其中一个,但我仍不知道你是谁。不只你,姊姊、我的男友,都是梦境的人物。」
  夏莹莹没再说话,脑中也毫无想法,罗雅芳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不信鬼,我也是,但,我信魂。」
  「魂?」
  「人和动物会死,可是灵魂不灭,换个躯壳,生命又重来了,简单地说,就是前世今生。我们从前世来到今生,虽然身分不同了,我依然是我、你依然是你、他依然是他,而我们不会记得上辈子做过什么,不过,恩怨会一併带过来,成为在这辈子说不清楚的情和仇,就称为宿命。」
  夏莹莹知道了,知道自己会写下一个关于猫的鬼故事,但也就这样而已,在这天以后,她彷彿为了保守祕密而遗忘掉这一天和罗雅芳的谈话,直到四年后。
  又是一个夜晚,特别的只有她感到特别地寂寞,于是想起了罗雅莉、罗雅芳,还有养猫的心愿。
  那的确是一桩心愿,从夏莹莹很小的时候便是了,因父母不让她养猫。记得同学家里母猫生了小猫,她跟母亲说想要一隻来养,母亲几乎就要拗不过她,但一听见是黑猫便坚决反对。年长了才听母亲讲,曾带她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千万别让黑色的猫接近她,听了心理受了影响,有几年她是怕猫的,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不怕了。
  黑猫,在她写的几个故事中曾经出现,但只为营造气氛。黑猫给人下了定义,是阴森的、诡异的,而虽有算命之说,她对黑猫并没有想法,不特别喜欢,也不特别讨厌,思及罗雅芳的梦当下也如此,所以开了档案之后,她发呆了好久,两手在键盘上就要僵硬了,该先拟个大纲,而她直接打下第一个字。 猫魂025   第五章
  早上九点鐘,夏莹莹起床,餵饱黑仔后开始出门的准备,动作很快,当她到达一间徵信社办公室时还不到十点鐘。
  她拿出和陈明的合照,「我想查这个男人。」
  徵信社人员观看相片时,夏莹莹陈述她所知的陈明的资料。
  「这位陈先生常在哪儿出没?」徵信社人员问。
  夏莹莹想了想,告知她及罗雅莉住处的地址,接着说:「我想知道他的出生地、家庭状况、做过什么工作、交往过的对象、有无知心好友……只要是他的过去,你们能查到什么都可以。」
  徵信社人员作纪录之际,夏莹莹再说:「如果我想查他某年某月某日的行踪,你们做得到吗?」
  「时间太久的话可能有难度。」
  「四年前……」夏莹莹说出罗雅芳过世的日期,「我想知道那天晚上他人在哪里。」
  「我们会尽力而为,希望结果能让夏小姐满意。」
  喵。
  一声猫叫让徵信社人员愕然。
  「是我的猫。」夏莹莹看向置于地上的猫笼。
  「原来,我还纳闷这儿怎么会有猫。」徵信社人员笑道,「夏小姐一定很爱你的猫,出门还带着。」
  「牠是我的孩子,我当然爱牠,不过今天带牠出门也是为了查牠的过去。」
  没再和徵信社人员多聊,夏莹莹带黑仔前往当初领养黑仔的动物医院。
  「查得到牠原本的饲主是谁吗?」黑仔站在诊疗檯上时,夏莹莹问医生。
  「恐怕没办法。」医生边检查黑仔。
  黑仔并无病痛,夏莹莹带牠来作身体检查好向医生探资料。
  「牠是我亲手带进医院来的。四个多月前,我记得那天开门的护士请假,我只好自己来开门,牠就坐在门口,我看牠挺乾净,想是附近人家养的,就没管牠,一些准备工作完成后,我发现牠还在门口,但我靠近,牠就退,磨了好久牠才让我接近,我才把牠带进来。牠虽然乾净,但似乎有段时间没进食,餵了牠以后我作了几个检查,发现牠身体状况不太好。」检查结束,医生微笑道:「有了好主人,瞧牠现在多健康!」
  检查时,黑仔很听医生的指示,不过直以不安的眼神望着夏莹莹,结束了,夏莹莹赶紧抚抚牠。 猫魂026   「在我之前,有人曾考虑要领养牠吗?」夏莹莹再问。
  医生边洗手边摇头,「那时我看牠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大,怕牠还未完全断奶,没断奶的幼猫难养,所以没把牠摆外头,过了一个月才让牠和别的猫一起待在领养区里,想牠还小,应该很快就被领养,不过毛色还是让人介意的因素。」
  「为什么认定牠之前有主人?」
  「依牠的粪便判断,牠除了喝奶,已经开始吃饲料了。」
  医生坐回椅子,夏莹莹将黑仔抱到腿上。
  书写完病歷,医生以和蔼的目光望向黑仔,「黑仔身体健康,因为有好妈妈,要乖乖的,别给妈妈惹麻烦,知道吗?」
  黑仔似乎懂得医生的话,望了望夏莹莹。
  医生再对夏莹莹说:「牠不太怕人了,你照顾得不错。」
  「我真怕养不好。」
  「你没问题的,我看得出来你很爱牠。饲养任何动物都一样,不只要给牠们吃喝,还要爱牠们。许多人为了好玩或者排遣寂寞而饲养宠物,养了后才发现养宠物和养孩子一样,会碰到很多麻烦,不想养了,性情不好的就虐待牠们,或者丢弃,所以我这儿才会有很多待领养的猫和狗。」
  「牠曾让人养过,怎么会怕人?」
  「我想牠的前饲主是故意把牠放到我这儿门口,牠以为主人会回来带牠,但久久等不到,牠也会明白是主人不要牠了,对人的感觉就不好了,不过牠的能力有限,无助且只有人能帮牠的时候,也只有靠人了。」
  「我刚带牠回家的时候,牠就是这样的心态吗?」
  「是,当牠发现你是真心对牠好,牠才会把你当自己的主人。」
  「猫会记仇吗?」
  医生想了想后才说:「猫和人一样,有各种不同的性格,记仇不记仇、释怀不释怀,要看牠自己怎么想,和人一样,个性影响想法,但经歷过的事会改变自身对事物的看法和解决事情的方式。拿黑仔打个比方,牠以前会怕人,可你对牠好,牠会开始相信人,也不会再害怕除了你之外的人。」
  夏莹莹点着头,医生再说:「动物有智力,也有情感,真心对待牠们,就算人曾经对牠们做过什么,当人重新以爱相待,牠们会懂得。」 猫魂027   ※
  回到家,黑仔吃了饲料便跑到床上睡,夏莹莹在一旁看牠睡熟了才到书房去。
  打开笔记型电脑,展开《猫魂》档案,夏莹莹将故事从头看一遍。她想找出自己是谁,是秦慧或是娃娃?心里较情愿是娃娃,毕竟她能猜到秦慧将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我想说一个故事给你听。」杜之平说。
  秦慧正喝药,点头表示。
  「二十二年前,有个男孩在家门口捡了一隻黑猫。」
  闻「黑猫」,秦慧惊愕地望向杜之平,他以一个微笑示意她继续喝药。
  「当时黑猫受了伤,男孩替牠疗伤,待牠能走动,男孩已经捨不得牠走,求父母让牠留下。男孩是独子,邻居没有同龄的孩子陪他玩,他一直很寂寞,见有了黑猫后他快乐很多,父母便让他把黑猫养在家的院子里。一年过去,男孩仍是爱玩的年纪,顽皮得很,常把黑猫当玩具,不知该控制力道,所以黑猫是怕男孩的,不过黑猫知道男孩是牠的恩人和主人,一直忍耐着。有一天,黑猫不见了,男孩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过了几天才发现黑猫是躲起来生產。」
  喝了大半碗药,秦慧抬头望望杜之平,而他并没有看着她,视线投向不知哪儿,彷彿陷入了某种情境,她开始怀疑他所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黑猫生了两隻小黑猫,一副虚弱样,刚出生的小黑猫孱弱地蠕动身子。看着牠们,男孩突然心生一种忌妒,或者说是将要失去的恐惧……男孩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他只是感到黑猫有了孩子后不会再陪他玩,他又得寂寞了!」
  杜之平口气激动的,持碗的手抖了,让秦慧差点儿呛到,赶忙伸手扶住他的手。
  「什么不是故意的?」秦慧有些听不懂。
  必须先解释男孩非故意的心态,否则杜之平讲不下去,「男孩拎起两隻小黑猫,跑到池塘边就把牠们丢到池塘里,黑猫跑了过去,男孩见着,踹了牠一脚,牠滚到好远的地方,来不及解救牠的孩子,呜呜哭了起来。小黑猫在水里不动了,男孩的恶性还没完,朝黑猫哈哈大笑,黑猫气了,竖起毛,使尽全力飞扑过去,男孩捉住黑猫的颈子,用力再用力!」 猫魂028   「我肚子好痛。」最后一口药汤下肚,秦慧感到不适。
  杜之平将碗拿走,然后环抱她,紧紧握住她的手,「没事的。」
  他的反应很奇怪,秦慧惊觉方喝下的非安胎药,是打胎药,「你怎么可以这样!」
  杜之平握她越握越紧,「男孩掐死了黑猫,当天晚上就梦见黑猫让他掐死的面孔,那一直在他眼前,像一幅画,黑猫瞪大的眼几乎要爆出来,张大的嘴冒着浓稠的血,还有里头的尖牙利齿,全都让男孩挥之不去,夜里梦到,白天得想到。」
  「你别再说了!快救我的孩子!」秦慧感到两腿之间有血流出。
  杜之平似没听到她的呼喊,继续说:「男孩的父母将池塘填了,黑猫和黑猫的孩子就葬在那里,还找人作了法事,男孩才不再梦到黑猫。日子过着,原本池塘的位置长了一丛矮树出来,男孩几乎忘了黑猫,他长大了,父母过世后一年娶了妻子,他的妻子将生產的那天晚上,他又作梦了,黑猫要咬死他的孩子,他奋力保护。」
  「想杀死你的孩子的是你!快放开我!快叫人来!」秦慧哭着,因很痛,腹痛和心痛。
  「黑猫打不过他,却趁他不注意,扑向他的妻子,他抱着孩子,亲眼看见黑猫一爪抓破他妻子的胸口!不要以为只是梦,他的妻子生了孩子就死了。」杜之平哭了,望见被褥给染成的血红一片是模糊的。
  「你疯了,为了儿时造的孽就杀了我的孩子。」秦慧无力了,不再挣扎。
  「过了两年,一切平安,他忘掉黑猫復仇的事,娶了新的妻子,但有一天他已经四岁了的孩子说想养猫,还已经给那猫起了名字叫黑仔,他想起他养的黑猫也被他取名叫黑仔,他怎能不害怕?他再也不敢碰妻子,他知道,他不能再有孩子。黑仔又回来了!我已经失去娃娃的娘,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你生了孩子,不是孩子死,就是你死!不可以!」
  还流泪的眼微微笑了,秦慧知道杜之平的确爱她,她却没有理由原谅他。 猫魂029   ※
  罗雅莉住处,她和陈明沉闷地对坐着。
  陈明坐着的那条沙发上有个枕头和一条被子,因他睡在这儿,好阵子了,罗雅莉正劝他去找个地方妥当安置自己。
  「等你们把事情弄清楚,我才有心情处理自己。」陈明说。
  「沙发不比床舒服,我怕你睡不好。」
  眼神交会,气氛有些不同了。
  罗雅莉尷尬地笑了笑,「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像是家人。」
  她要陈明别再对她怀有爱意,他懂得,「所以别再赶我走。」
  「我真的只是希望你睡好些。」
  「我放不下你们,给我一张百万名床也睡不好。」
  「你好关心莹莹。」
  「毕竟也好过。」陈明试着以黯然的语气说出,却没办到,语尾颤抖着。
  「你们才是一对,和雅芳、和我之后,你终于找到对的人,过程是那样奇妙,我相信你们会长长久久。」
  陈明专注地望罗雅莉好一会儿,「你对莹莹的态度不一样了。」
  「对,就在我和她谈过以后。」
  「你们谈了些什么?」陈明曾经问过,但罗雅莉不愿意说。
  「人有保留祕密的权力。」
  罗雅莉像说笑般说着,而陈明无法释怀,「告诉我,我不是局外人,我有知道的权力。」
  「你上回说牠那儿不乾净,我感觉到了,我竟把不想讲的全讲出来了。」
  「既然讲给牠听了,也告诉我。」
  「一切,都是宿命。」
  「别敷衍我。」
  「那,你有没有没让我们知道的事呢?」
  「我……」陈明没说下去。
  罗雅莉起身往房间走,「我想睡了。」
  她累了,陈明何尝不?
  关掉灯,躺到沙发上,但他眼睛没闭,脑海里全是和她们一块儿发生的事。她们,有罗雅芳、罗雅莉、夏莹莹,还有他认为与她们无关的另一个女人。所有回忆飞快地集中,聚结成一团雾,笼了他的感官。
  「啊!」
  他听见了一声惊惧的嘶鸣,但他的身体对那一点儿反应都没起。 猫魂030   ※
  接到陈明的通知,夏莹莹赶到医院探视罗雅莉,但陈明将她挡在病房门口。
  「我要看雅莉!」夏莹莹很着急。
  「我知道,但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陈明按着她的肩膀,好压下她的激动。
  夏莹莹深吸几口气,平復着急的心情。
  「雅莉身体没什么事,但情绪很不稳,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好不容易才让她睡着。」
  陈明说完,夏莹莹立即问:「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当听见她的尖叫,立刻过去,但她的房间锁着,我要她开门,她只是一直尖叫,里头还有摔东西的声音,我急了,直接撞门,门开,她朝我丢东西,且还是一直在尖叫,太不对劲了,我赶紧叫救护车,死拖活拉把她带来医院。」
  夏莹莹拿下肩膀上他的手,并后退一步。
  感到不被信任,陈明失望,「你怀疑我对雅莉做了什么吗?」
  夏莹莹避开他的视线,「我先看看雅莉。」
  她进入病房,坐到病床边。
  罗雅莉脸色苍白,虽然是闭上眼的,但眉头紧皱,身体不时发颤,看来睡得并不安稳。
  「雅莉。」夏莹莹流泪,不捨地抚摸罗雅莉插着点滴的手背。
  陈明跟过来,站在夏莹莹身边,「都是我不好,睡得太沉,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她叫喊了多久。」
  夏莹莹倏地站起。
  面对面、眼对眼,她几乎不眨眼的直视让陈明很不适,尷尬地拉起微笑,「怎么了?」
  夏莹莹没说话,死死地盯着陈明的眼睛。
  她想看透他,他懂了,「不要怀疑我,拜託。」
  「雅芳过世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陈明张开嘴,旋即闭上,唇紧紧抿着。
  「雅芳过世的时候,雅莉并不知道你是雅芳的男友,后来你找上雅莉,让她相信你,接着她就开始怀疑我、开始设计我,现在雅莉躺在这里,你说,你要我们什么?」
  「我没有要你们什么。雅莉对你的怀疑不是我在主导,我没有主导任何事,相信我。」
  夏莹莹突然跑出病房。
  「莹莹!」陈明伸手,没拉到她,只好跟着跑出去,「你去哪儿?」
  夏莹莹急快地停下、向他说:「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
  「雅莉那儿的。」
  陈明知道她想做什么了,「我陪你过去。」
  「不,你陪雅莉。」
  「这里有医生和护士在,何况雅莉还要段时间才会醒来。」
  「我觉得你还是待在这儿比较好。」
  「让我陪着你,我不想你也出事。」
  夏莹莹又直视陈明。
  无法否认,她找不到不信任他的理由。 猫魂031   ※
  罗雅莉的房间里很乱,几乎所有物品都在地上,幸好地面铺有地毯,否则应该是满地破碎。
  夏莹莹走进去,边清出一条路,边找着什么似地四下张望。
  「你找什么?」跟在她身后的陈明问。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该有什么能让我们瞭解雅莉发生了什么事。」
  陈明懂了,也开始找着。
  罗雅莉的房间不大,没半个小时,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夏莹莹走向窗边。
  她显得沮丧,陈明说:「等雅莉醒来再问她好了。」
  天就要亮了,灰濛濛的,夏莹莹望着,丝毫感受不到将真相大白的希望。
  陈明站到她身边,望了望外头,也提不起劲了,视线丧气地低垂,望见了她摆上窗框的手,「那是什么?」
  夏莹莹循他指的方向,看见右手边的窗框有几根像是黑色毛发的物体。
  陈明拿起那几根毛时,手指颤抖了,「和雅芳皮包上的一样。」
  「黑仔的。」夏莹莹既惊愕又恐惧。
  「不是黑仔吧?黑仔是短毛猫。」
  「我说的不是我的黑仔,是故事里的黑仔,猫魂。」
  看过夏莹莹写的《猫魂》部分内容,陈明想起了那隻黑猫,不过他无法接受故事和现实的相连。
  「没错。」夏莹莹陷入思考,嘴里喃喃的,「雅芳说的没错,我们就是他们。我,就是秦慧。」
  失去了孩子,秦慧无生存的意志,身子更加虚弱,下不了床。杜之平经常陪她,照顾她、安抚她,而他给她吃什么、喝什么,她都吃、都喝,不过他所说的话,她完全听不下去。
  「娘!」娃娃突然衝进房间,见到爹也在,立即收敛某种情绪。
  杜之平才向秦慧说了很多话,而她的不理会让他感到疲累,「娃娃陪你,我去外头看看。」
  杜之平出去后,娃娃衝到床边,不顾秦慧病懨懨的,劈头就问:「我的妹妹没有了,对不对?」
  秦慧给娃娃一个歉疚的微笑,「对不起,娘没有保护好妹妹。」
  「为什么?为什么?」娃娃是生气的,「我等着妹妹陪我玩哪!」
  「对不起。」除了道歉,秦慧真的不知该对娃娃解释什么。
  「娘是故意的吧,不想有人陪我玩!娘最坏了!」
  娃娃的指控让秦慧哭了。太巨大的罪名,她实在承受不起,该是拉真正的罪人出来好洗冤,不过她不想娃娃痛恨自己的亲生父亲,毕竟,他们还得相处好多好多年,让她揹着这罪名才是应该。
  「他们说娘不是我的亲娘,难怪娘不对我好、不给我一个妹妹!」
  娃娃非秦慧亲生的这件事,杜之平和秦慧一直瞒着娃娃,这回儿让娃娃知道了,且在这当口,秦慧更绝望了,想死的念头攀上最高点,她不再说话,只让眼泪汹涌流洩。
  「我不要娘了!」娃娃也哭了,衝出房间。
  秦慧开始考虑该什么死法,而身子虚弱的,她得想起他口中的黑猫,「带走我吧,让我替他赎罪。」
  脸颊是温热的,夏莹莹回过神,发现陈明的双手包覆着她的脸颊。
  陈明微笑着,眼神有些邪恶,夏莹莹看了又入了神,忆起和他在床上的情景。
  陈明的手缓缓下移,环住夏莹莹的颈子,轻柔地抚摸几下,接着,他掐住她,使力的!
  夏莹莹吓了一跳,而陈明加大的力量令她呼吸不来,求生的意念却也使她的力量增加,她使劲地推他、打他!
  夏莹莹一掌拍到陈明脸上时,他惊愕地顿住,数秒后才开口,「怎么了?」
  夏莹莹扯开他放松了的手,用力地呼吸。
  「我对你做了什么?」陈明很疑惑、很慌张。
  他直靠近,夏莹莹直退,背后靠上了墙,「不要过来!」
  她的呼吸还很不顺,且她手抚着颈子,陈明惊恐地望向自己的双手,「我刚到底做了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我不是正听你说话吗?难道我也对雅莉做了什么?雅莉是我害的?」
  他的双腿顿感无力,跪了下来,而夏莹莹好多了,直视他。
  他的确是惊惧的、恐慌的、疑惑的、无助的,她相信。 猫魂032   ※
  回到家该是好好休息,但没睡几个小时,徵信社的来电让夏莹莹得马上起床。
  她约了陈明去祭拜罗雅芳。
  在墓前,夏莹莹焚了香,接着双手合十地默祷。
  陈明将带来的花束摆放好,静静地望着碑上的相片。
  各自思念故人的仪式结束后,夏莹莹看向陈明,「其实我有件事没说,现在我在雅芳的面前告诉你。」
  陈明平静地点了个头。
  「那天晚上,我在洗碗的时候听见户外有声音,由窗户传来的,我朝那儿看一眼,想是风声便没再在意,但声音又来,这次我听得很清楚,是一声猫叫。或许是晚餐时和雅芳聊到养猫,我很兴奋,躡手躡脚过去窗户那儿,然后拉开窗,我以为会看到一隻猫,的确。那是隻黑色长毛猫,一瞬间我很开心,但那猫突然张嘴,无限扩大的嘴里是血红色的,我给吓得闭上眼,过了几分鐘才再睁眼,窗外已经什么都没有。我告诉自己是眼花了,洗好碗后回到客厅,就看见雅芳躺在地上。」
  「为什么不说?当我向你提到雅芳皮包上有黑猫毛和猫血的时候,你就该说了。」
  「那时不说,只是不想雅莉再误会下去,我认为如果我说了,她会认定我在胡扯。雅芳的死真的和我无关,说了这件事,只会造成你们的胡思乱想。」
  「看过那猫,你经歷了真正的恐惧,从此更会写恐怖小说了。」
  「我的确经歷了真正的恐惧,但,是雅芳的逝去。」
  夏莹莹的解释合理,而又是一头黑猫让事件更不合理,陈明不认为事情该以鬼作祟来作结。
  「我说了,你也该说了。」夏莹莹已由徵信社人员的电话得知些端倪,陈明在四年前出过一次严重的车祸,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虽然月份符合到罗雅芳过世的月份,但日期无法确定。
  随着夏莹莹的视线,陈明望向罗雅芳墓碑上的相片,接着,他闭上眼,「对不起,我不该隐瞒。我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认为无干係,说了只会徒增大家的困惑,不过隐瞒仍造成了怀疑。连我自己都怀疑,这件我认为不相干的事根本得算进去。」
  夏莹莹看到他手发颤,将那牵起,传导了一股力量。 猫魂033   陈明能说了,「我和雅芳的交往并不顺利,我感到她不很喜欢我,但我不想放弃。那阵子有个女人跟我告白,很大方地表现对我的爱意,不过我的心全在雅芳身上,只能跟她说抱歉。她单独约我好几次,我都拒绝了,那天晚上,她又约我,很奇怪,我竟然一口答应。我和她去吃了晚餐,后来我送她回家。雅芳跟我提过那天会去一个朋友家里,回家再打电话给我,不想错过雅芳的电话,送那个女人回家后我马上赶回去,途中,我出了车祸,三天后才在医院醒来。我伤得很重,医生说我的心跳和呼吸曾停止,能活过来算命大。」
  「你死了,猫魂回来了。」
  夏莹莹似自言自语,音量很低,陈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雅芳死了?」夏莹莹开口,问了这。
  「在医院的前一个月,我几乎不能动,骨折的手脚都打了石膏,之外,我经常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说话也说不清楚,一个多月后上半身才能自由活动,我便打电话给雅芳,但她的手机号码已停用,我只好拨给雅莉,因她不知道我追求雅芳的事,拐弯抹角才提到雅芳,得知雅芳过世和我出车祸是同一天的晚上,我很讶异,但我没说出我的状况。之后,我和雅莉维持联络,一年前我和她走得近了,和她交往了,四个多月前,我才告诉她关于我和雅芳的事。」
  「然后她就怀疑我,不惜用失去你的代价来报復我。」夏莹莹接着陈明的话说,「四个多月前,黑仔让人拋弃、丢到动物医院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在主导我们的命运?」
  她后头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陈明得问:「你到底怎么看这些事?」
  「一切,都是宿命。」
  陈明无奈地苦笑一下,「别这样,别和雅莉一样把事情推给宿命。」
  「雅莉也这么说过吗?她也信了,我们逃不过的。」
  「不!」陈明执起夏莹莹双手,「命运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不要把事情推给什么宿命、什么鬼!你不也不信鬼!」
  她没有回应,因并没有听见,回忆和泪水侵占了她的感官。 猫魂034   ※
  「这世界上没有鬼,但,有魂。我们都是一个个魂,从前世走来今生,前世未结的,今生都得还。」回到自己的家,夏莹莹让陈明看《猫魂》,他看完后,她说了这话。
  「我们都是这个故事里面的人?」陈明虽问这,但他是不信的,「我是杜之平吗?」
  「不,你不是杜之平,你是猫魂。」
  陈明笑了,夏莹莹仍正经的,「你看这个故事之前,我已经告诉你,这源自雅芳的梦,而我写这个故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写下这些情节。」
  陈明离开书桌,站到她面前,「我可以相信你所说的,但我还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什么?你不高兴上辈子是隻猫?」
  「如果我是,不就得承认雅芳和雅莉都是受到我的惊吓?」
  「你也差点儿掐死我。」
  的确如此,陈明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否认了,但还有的说:「杜之平害死了我和我的两个孩子,所以我让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又让他的妻子自杀,这不就扯平了?」
  「还没有,还差一个。」
  陈明心头发毛,因夏莹莹过度的冷静和冷森的口气。
  突然一团黑出现在门口,他望去。
  是黑仔走来,停在书房门前。
  陈明的反应让夏莹莹也转身望去,见着黑仔便说:「别过来,乖,妈妈等等去陪你。」
  黑仔离开,陈明又觉得好笑,「黑仔还真是你的孩子,很听你的话。」
  「没错,黑仔的确是我的孩子,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那雅芳、雅莉又是谁?」陈明问,只是想找出不合逻辑之处,好推翻夏莹莹这套说法。
  「雅芳是杜之平,雅莉是娃娃。」
  「娃娃最后是死是活?」
  「不知道,故事还没到结局。」
  与夏莹莹沉默的对视中,一段和罗雅芳的对话浮现陈明脑海。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写恐怖小说的,你喜欢看鬼故事吗?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几本她的书。」罗雅芳说。
  「很遗憾我不喜欢看鬼故事。」陈明说。
  「为什么?你怕鬼?」
  「我不怕,而且不信。」
  「那你信灵魂、宿命这些吗?」
  「也不信。」
  「我信,我相信有些事真的是已经註定的,包括我们的相识。我们在上辈子肯定有什么牵连,或许我是你的恩人,也或许你是我的仇人,所以这辈子我们必须相识,好解决上辈子未结的恩怨。」
  「我寧愿是我欠你。」
  「我觉得是我欠了你。」
  「怎么说?」
  「说不来的,只是一种感应。」
  「你信了。」夏莹莹看出陈明表情的微妙变化。
  「我不想相信。」陈明转过身,不看她,「如果我相信,我就得相信接下来我会再害你们。雅莉还在医院,虽然醒来了,但医生说她濒临精神分裂,不知何时才能恢復。」
  回来之前,他们去探视了罗雅莉。她似疯了,只是傻笑着,不然就在发呆。
  陈明回身,发出惆悵的苦笑,「我该远离你们才对。」
  「不,事情一定得解决。」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又会像在雅莉家那样失了神,然后又掐住你的脖子。」
  「你得看开,真的放下心里的仇恨。」
  夏莹莹给的建议没错,但陈明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可以控制我自己的话,我一定做得到。」
  其实夏莹莹也无计可施,她只知道必须面对,「今晚你别走了。」
  她走出书房后右转,不一会儿又回到门口,怀里抱着黑仔,「不管将发生什么事,我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孩子,你懂我的心情,因为你经歷过,虽然你没有做到,我得做到,你可以再让我死一次,但我会保住我孩子的命。」
  说完,夏莹莹到客厅去,而陈明愣在原地。
  他感到,她,是她了。 猫魂035   ※
  秦慧用床边的纱帐绞死自己,杜之平痛不欲生,整日在灵堂哭泣,而娃娃不知是愧疚或者其他理由,也整日哭泣,直躲在床角,褓姆怎么拉都不肯下床,也不说话。家里的婢女僕佣都在传,夫人病得手无缚鸡之力,哪能绞死自己,杜之平听闻了,但不替谁向谁解释,只是因为觉得无意义了、只是因为没有胆子在脑海中模拟秦慧死去的画面,终究他分明知晓,是黑仔带走了她。
  处理好秦慧的后事,杜之平才有心力注意娃娃的状况。
  「小姐不怎么哭了,但还是不情愿下床,一拉她就哭,问怎么了都不肯说。」
  听完褓姆的话﹐杜之平让褓姆出去,由他在房里陪着娃娃。
  「娃娃给爹爹抱抱,好吗?」他坐在她床边,微笑地张开怀抱。
  娃娃抱着被子,盯着他看,不表示好或者不好。
  杜之平放下手,「告诉爹爹,为什么不说话?」
  娃娃低下眼。
  「是不是想娘?」
  娃娃肩膀颤动,似乎就要哭了,但杜之平必须追问:「你最后和娘说话那次,你们说了什么?」
  娃娃哭了,但紧闭着嘴。她并不明白自己错了,但娘和她说话后就死了,她感到娘的死和自己有关。
  女儿的伤心样令杜之平不捨,「算了,人都走了。」
  突然一阵强风,吹开了所有窗子!
  杜之平上床,将吓到的娃娃抱到怀里。
  狂风不灭,还更加巨大起来,吹灭了灯,一条黑影倏地由窗外跳到桌上,环境黑的,杜之平只见两个蓝色的眼珠子!
  「畜牲!别想伤害我的孩子!」他吶喊。
  那双蓝色眼睛眼角朝上一扬,似在笑。
  「黑仔。」娃娃出声了。
  「那不是黑仔,是黑仔的魂。」杜之平颤抖了。
  蓝色眼睛一转,视线焦点移去娃娃。
  杜之平摀住娃娃的眼,对黑仔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命给你!」
  蓝色的眼睛移动了,愈朝他近。
  突然一阵强风吹动帘布,夏莹莹吓得停止写作,赶紧去关窗。
  此刻午夜将近三点鐘,两个小时前夏莹莹和陈明本都在客厅里看电视,但他累了,她给他一床被子和枕头,让他在书房打地铺。在这之前,她把笔记型电脑带到睡房,为的写另一部小说,不过写着写着,她打开了《猫魂》的档案。
  关好窗,夏莹莹看看还睡在床上的黑仔。
  牠安好,她想也该去关心陈明。
  书房的门没关,站在门口即可看见睡着的陈明。
  他也安好的,夏莹莹转身要回睡房,寧静安详的氛围奇异地转变了。
  整个房子里,只有夏莹莹的睡房里开着灯,光线晕散出来让一方区域的地板是亮的,但她觉得地板呈亮的部分逐渐少了,这让她浑身发毛、发僵,接着她感到她身后有团黑。
  那缓缓移动着,绕过她的身,到她前方了。 猫魂036   是一团黑雾,人体的形状,像陈明的身材,一步一步往夏莹莹的睡房走去,在门口时转了身,面朝向她。
  虽无嘴无鼻,但上头有两只发出蓝光的眼睛,夏莹莹立即明白,眼前这一团黑雾就是猫魂。
  「黑仔!」她大叫,起步衝去。
  她穿过了猫魂,抢先到床上,紧紧抱住黑仔。
  被吓醒的黑仔也看到了猫魂,整身毛都竖了起来。
  「陈明!快醒醒!」夏莹莹使尽全力地大喊。
  猫魂朝她和黑仔前进,黑仔挣动起来,不知牠想衝去或者逃去他处,夏莹莹死命地抱紧牠。
  猫魂停在床尾,两团蓝光转换成微笑的眼型。
  夏莹莹的神情严厉起来,「我不会再让你带走我的孩子!死都不会!」
  猫魂忽然一个跳姿,整个融成一团,落在床上还原成猫的形体。
  「黑仔!」出声的是陈明。
  猫魂转身看向门口。
  陈明站在那儿,手里不知拿了什么。
  「黑仔,今生我的命已经给你了,够了,不要再恨了。」陈明说话,声音却是罗雅芳的,「她和孩子是最无辜的,你也知道的,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她,但你不曾下狠手,你有怜悯之心,可以放下仇恨的。」
  他蹲下,将手中拿的碗放到地上,「黑仔,吃饭嘍。」
  那个碗是夏莹莹的黑仔的饲料碗,此刻里头盛满猫饲料,猫魂眼转去,视线焦点落在陈明还持碗的手上。
  「黑仔,吃饭嘍!记得吗?我都是这样喊你吃饭。」他说,「我们重新来过,我不会再欺负你,我真的知道错了,也付出代价了,我们和好吧。」
  猫魂跳下床,向陈明过去,小心翼翼地、缓慢地。
  「黑仔,上一世,谢谢你陪伴寂寞的我,我真的很后悔我的行为,下一世,不管我们是什么,让我好好照顾你。」
  猫魂到碗边,止步。
  夏莹莹紧紧盯着几乎不动了的陈明和猫魂,不一会儿,她听见猫吃饲料的声音,那喀啦喀啦让她放下了心,不自觉地松了手,黑仔骤地跳出她怀抱,衝去!
  「黑仔!」夏莹莹不及拦阻,连滚带爬欲下床,不过身子到床尾时停止了动作。
  她笑了,因猫魂愿意和黑仔分享饲料。
  陈明流下欢欣的眼泪,手不住地抚着猫魂,「黑仔,你是我的猫,我会疼你、爱你,不会欺负你、不会丢弃你。」
  一阵咕嚕咕嚕的猫声响起,接着两头猫一道大快朵颐的景象陡然消散,猫魂不见了,而陈明整个人失去力量倒在地上。
  夏莹莹过去,拍打陈明的脸颊。
  他缓缓睁眼,「怎么了?」
  「没事了。」
  看见夏莹莹哭着,陈明顿时清醒,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她睡房前,「我怎么睡在这里?」
  夏莹莹没回话,又笑又哭的。
  陈明只好看向黑仔,还在吃饲料的牠让他更感莫名,但他也感到该放声大笑。 猫魂037   ※
  天亮后陈明接到医院的通知,罗雅莉在今晨醒来,精神状况恢復正常,他和夏莹莹赶紧去接她出院。
  「要把事情告诉雅莉吗?」通往罗雅莉病房的长廊上,夏莹莹问。
  「当然,不然她心中对你还会存有芥蒂。」陈明说。
  「不一定,我相信她能瞭解。」
  「那说了也无妨。如果这件事的结局是我们两个的祕密,对她来说并不好。」
  「可是……」
  「我的魂出窍想要杀掉你和黑仔,而雅芳的魂借用我的身体解救了你们,这样说给雅莉听,你不怕雅莉又吓傻了吗?」
  陈明是开玩笑的,夏莹莹懂,笑了一下。
  她还一副心事重重,陈明专注地看了看她,「怎么了?」
  「没有。」夏莹莹淡淡地又笑了一下。
  陈明拍拍她的肩膀,「说吧,经歷过这些,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往后,我、雅莉和你,该是什么样的关係呢?」
  夏莹莹以为陈明必须思考一番,没想到他立即笑开来,「猫魂写完了吗?」
  「还没。」
  「我想,或许现在的我们真的无法主导我们的命运,就等着该发生的发生吧。」
  「我好怕是悲剧收场。」
  到达罗雅莉的病房了,要打开门时,陈明转向夏莹莹,笑起,有些邪恶的,「别怕,我真的想开了,不再恨了。」
  夏莹莹也笑起。
  她知道了,往后不会再有无端飞来的灵感,故事的结局将由她费心力去构思。
  end
  张苡蔚
  2235042212 隧道里的车祸   车子维持一定的速度驶在隧道哩,但阿明觉得和另一端隧道口的距离仍很远很远。还有,几次看錶,竟仍是两点五十九分。
  半夜在隧道里很容易遇到鬼打墙之类的事,若不儘快想办法脱困,死了都无法离开隧道。思及这传说,阿明害怕了,向左右及照后镜张望。
  察觉隧道里就他一辆车,阿明的手脚颤抖起来,车子因此忽左忽右,差点儿撞壁。
  稳住方向盘和油门,阿明决定加速前进。
  不一会儿,他看见前方有车,紧张的心情放松一半,而他马上发现前方的车呈停止状态,立刻紧急煞车。
  只差几公分就撞上,阿明庆幸,喘喘气后解开安全带,下车查看。
  原来他差点儿撞上的车出了车祸,撞到前面另一辆车,导致车头全毁,挡风玻璃破个大洞。
  阿明往前走,去看看被追撞的车。
  两辆车子里都没有人,阿明想可能他们在隧道口等警察,便望去,先看见一个人倒在隧道口前。
  能料想那个人已经死了,阿明不打算过去,但脚步不自觉地继续前行。
  那个人呈趴姿,双手僵硬但无力地向前伸。脸侧着,嘴型似在吶喊,闭不了的眼莫可奈何地瞪向隧道口。由头颅裂口流出的血和脑浆佈满周围地上、脸面、和浅蓝细纹格子衬衫……
  阿明发现自己和那个人穿的衬衫是一样的,旋即他又发现他们的裤子也是一样的,甚至鞋子、袜子、皮带、扣在皮带上的钥匙环,全都一样,手腕上的錶更不用说,连錶上的时间也一样指在两点五十九分。
  想起那辆车头全毁的车和他的车同型同色,阿明望回那个人的脸,而越看,他越觉得像自己……
  阿明衝回车上,门一关,赶忙操纵方向盘。
  驶离车祸现场,他加足油门。
  车速越来越快,离隧道口的距离越来越短……
  砰!
  撞车了,因没有系安全带,强大衝力带他衝破挡风玻璃。
  整个人被拋飞起来,阿明巴巴望向近在咫尺的隧道口。
  死了都无法离开隧道……
  身体重重摔下,头颅破裂、七孔流血,他用馀力将手向前伸,向前伸……
  嚥气之际,他手指前端距隧道口仅五公分。
  这时,两点五十九分,阿明的车由隧道另一端驶入……
  end
  张苡蔚
  2355041714 是谁坐在我身边01   静夜中,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安寧得该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抚着胸口,我坐下。
  旁边的沙发椅面跟着凹陷下去,彷彿有人陪在我身边。
  是谁?
  妈妈?
  她最关心我的身体,过世前只记得叮嘱我吃饭和睡觉要正常,别想吃就吃、该睡不睡。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她的肝病恶化得厉害,住院不到两天,医生就宣布她的死期不远,只向我说,可她明瞭自己不久人世,后事交代得详细,连家里如何扫理都教给我了。
  那时的她好瘦,连笑容都瘦得令人想哭,可我猛笑,凭着本能、身不由己。
  人瘦到一个境界就不会再瘦了,我对她的心疼也至极限,一切就像她的皱纹,没地方再长罢了,她终于为自己哭,而我,假装睡着、假装作着一场梦。
  拖不过一个礼拜,她走了,捨不下、放不了手的,最后的一个晚上,她让我彻底明白了她活得有多艰辛。
  「嫁给你们爸爸之后,我开始对男人死心,以为要很长的时间才会彻底,其实用不了几天……」
  旁边的凹陷靠近了,我开始感到冷,不禁看向冷气。
  八月的天气很热,但我总忘记开冷气,汗流浹背才意识到身处高温,却也懒了,寧可湿黏一身。
  妈妈还在的时候一定早开好冷气,不让我们热到,但马上会遭爸爸骂,她不理,只顾我和弟弟,即便我们也是她不抱期待的男人。
  对男人死了心的女人仍会顾及自己的儿子。起初,我这么想,到已经来不及的时候才知道错了。
  越来越冷,我发了颤,沙发上的凹陷随我动了几下。
  妈妈也冷吗?
  我笑了,却也更冷。
  不是妈妈,是爸爸?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在妻小面前一副伟人模样,要我们仰望、崇拜,他却经常付不出家里的开销。
  「给这两个臭小子吹冷气做啥?老子的钱都给他们花光了,热死他们才对!」他气乎乎的,也摊开肥胖的手脚佔领沙发,大享清凉。
  当他不感热,总自顾把冷气关掉。
  「冷气不吹,装来干么?」国一的我敢呛他了。
  他受到很大的惊吓,张口结舌好一会儿,瞪大的眼里不但毫无愤怒,还有些怯懦。
  后来一次,他回我:「冷气是房东装的!」
  「有就吹嘛!」
  「电费老子付的!」
  「明明是妈妈付的!」
  「臭小子!你欠揍!」
  我被打了一顿,隔天鼻青脸肿地去学校。
  不是第一次被他打,但这次脸上掛彩,学校上报社会局,人员到家里来瞭解,爸爸变了个人,胆子和音量比老鼠还小,不时鞠躬哈腰,完全失了平日的伟人形象。
  那再也回不来了,即使他仍在妻小面前装腔作势,看过了真面目,没人真心怕他了。
  冷的感觉袭满全身,我站起来,发觉身体重得好似被人拉住。
  瞥向沙发,我看见上头的凹陷缓缓恢復平坦。
  跟着我坐、跟着我起,他想做什么?挽回荡然无存的父亲尊严吗?
  他死前的几天,逮到机会就要揍我和弟弟,而我们都大了,个头比他高,他的拳头对我们来说只是团棉花了。
  不论他打我们痛不痛,我们不曾回手,后果是激怒。
  「我是你们老子,你们全得听我的!」他肥胖的脸涨得火红,诡异地显出一种可口的感觉。
  我们都笑了,点燃他死也要击败我们的决绝,于是他引爆瓦斯,幸好只杀死了自己。
  我动不了,不只举步维艰,还感到呼吸困难,脖子好紧。
  想我死?那,不是爸爸,该是弟弟?
  爸爸死后,落泪的只有妈妈,因她觉得他的死大有问题。
  「你们对他做过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我和弟弟互相看了眼,他莫名笑了一下就回房间。
  他小我两岁,外表和我很像,但我们的个性完全相反,他是个乐观开朗的好人,缺陷是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愿做。
  我知道妈妈怀疑的是他,因他对爸爸后事的处理格外积极,恨不得每件都亲力亲为,跟平常的他判若两人。
  「那个混蛋死一个多月了,我们一家三口应该快乐地过日子,真不知道妈在想什么,整天哭丧一张脸,难道她怀念他?」弟弟忿忿不平。
  我没说什么,笑了一下就走开。
  虽然没回头,我清楚弟弟的表情,一定是纳闷加上惊愕,因我那笑,莫名得让他必须想起自己曾经对我如此笑过,然后他将思考,我知道了什么。
  如今,他死不瞑目,仍企图明白吗?
  那就别弄死我,活不了,我哪有理由认呢?
  脖子更紧了,头量了,我的脚渐地离地……
  「童童,」我终于弄清楚是谁坐在我身边。「不要……」
  她想把我吊死。意识到时,我的身体已经悬空,脑子也昏沉了。
  她是弟弟的女友,长得漂亮,活泼大方,常到家里来,会帮做家事什么的,后来乾脆住下来。
  她对妈妈像对自己的亲母,有一回妈妈生病,她衣不解带地在床边服侍,直到妈妈退烧。
  我们当她一家人,妈妈也很喜欢她,不过有些介意弟弟对她言听计从。
  「跟你弟聊的时候提醒一下,要他别太听女人的,自己要有主见。」妈妈向我说。
  「没关係吧,难得有个人可以让他动起来。」我不当这是一回事。
  「可……」
  妈妈没说出来的话哽在她提着的水壶脖子里,没被倒满的茶杯不会要求什么,和我一块儿静静地望她走到厨房。
  她有些恍惚,拿了什么又放下什么,结果什么都没做又回来了。
  「还是跟他说说,好吗?」
  对于妈妈的请託,我依然不愿意去做,可我点下了头,以安慰那支莫名被带来带去的水壶和桌上无人闻问的半杯水。 是谁坐在我身边02   我快死了,该向谁抱怨或告解吗?
  童童认为我对不起她吧。
  在某方面,是的,不过我以为那是她心甘情愿让我亏欠。
  有天晚上,我深夜才回家,打开门就听见童童在啜泣,第一个念头是弟弟和她吵架,我不想管,进自己的房间。
  没一会儿有人来敲门,想是弟弟,我没顾忌光着上半身就去开门,见到的却是童童。
  「妈刚才生气了,我好怕……」她哭红了眼,肩膀瑟瑟抽动,可怜得该被拥抱。
  我面无表情地问:「妈气我弟吧,他呢?」
  「出去了,没说上哪儿,然后妈把自己锁房里,都不顾我了……」视线略过我的胸膛,她低下头。
  我的目光去到她的上身。
  不知泪或汗或两者一起造成,她身上的薄衫湿的,水份画出半罩杯的胸衣线条,在乎不了蕾丝花样勾勒得不够精緻,只怕乾燥后不再栩栩如生,于是,该被摧毁。
  想不起是谁主动,总之我们上了床。
  我早已恍惚,她丰腴的乳房让我只能想着爸爸肥胖的拳头,同样都是我能轻易把玩的、都是必须臣服于我的。
  「恨我吗?」后来,我问。
  「哪天,我要坐你身边,在他们面前。」接着她笑了一下。
  所有悲剧,就从这个时候註定了发生。
  她放了我,我摔到沙发上。
  原来她并不铁石心肠,我错怪她多久呢?
  是我要她怂恿弟弟去刺激爸爸,非得弄到他想杀全家。
  他是个笨蛋,在家要杀人只会想到跑厨房找凶器,若找不到刀之类的东西,就只有开瓦斯了。
  外表上,我和弟弟都不像他,不过弟弟继承了他的笨,彻底相信瓦斯气爆只会伤到他一个。
  那几天妈妈不舒服,我要她休息,不准下厨,就用这理由把厨房里的刀具全藏起来,吃饭的事各自解决。
  弟弟和童童都在外头吃,妈妈的伙食由我负责,失业一个多月的爸爸没人理,钱花完了只能饿肚子,饿过一餐就发火,「你们两个小混蛋,老子养你们二十几年,你们供老子两个便当会死吗?」
  「会。」弟弟嘻皮笑脸地回。
  爸爸开始摔东西。
  「你都说我们小混蛋,买东西给你吃就不混蛋了,怎么行呢?」弟弟又说,「还有,你不要搞错,养我们的是妈妈,或许我们吃过你付帐的几粒米,我们从小让你打也够还了!」
  爸爸气得脸涨红,「我饿死也拉你们垫背!」
  弟弟冷笑,「你身上那么多脂肪可以燃烧,短期内饿不死,想马上死就去开瓦斯!」
  我被弟弟的话吓了一跳。他太心急了,不过也好,或许爸爸笨到连开瓦斯都想不到。
  爸爸跑进厨房,我即跟弟弟说:「我陪着妈妈好了。」
  爸爸叫嚣,弟弟气势高昂地站到厨房门口。
  我已经在妈妈的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这房间在最里头,门没对向厨房,只怕震波击碎窗户,我们可能会让玻璃碎片割伤,但我不打算为此作准备,免得欲盖弥彰。
  童童早交代弟弟如何保命。瓦斯的量很少,别傻在门口就好。
  对于这次计画,我没有丝毫把握让爸爸死、让弟弟活,大小混蛋都死也好、都活也罢,总之我还会想到别招,端看谁的命硬。
  我瘫坐着,流了汗也流了泪,想起了童童曾说:「我不喜欢看到你狼狈的模样,好可怜。」
  那时她趴在我身上,我们都赤条条的,宣洩了的慾望仍浓稠,黏着我们的身体,而心灵,各自寻觅自由的窗,不过我们只是想偶尔望望外头的风景,不会开啟它们,寧可囚着自己一辈子,以看管将坐在身边的对方,直到一方死去。
  又开始冷了,我想她靠了过来,于是说:「别杀我,我爱你,我没杀你,那是一场意外。」
  其实,她和弟弟的车祸非意外,剪掉剎车线的是妈妈,因为她不要他们在一起。
  那天,他们跟她说决定结婚了。
  「不可以!」她脸色大变,苍白如纸。
  弟弟很惊讶,开了囗却没吐出半个字。
  沉默维持很久,久到我回忆了妈妈的种种,而弟弟在这种时候变聪明了,查觉到我和童童都明白妈妈震惊的原因。
  「为什么?」
  他的问题让我们三个困惑,不瞭解他想明白到哪里。
  「为什么?」他又问一次,音量提高许多。
  「为什么?」妈妈复诵,然后一笑。
  终究不是我能解决的,我回房间,再出来的时候客厅没人了。
  妈妈和弟弟在各自的房间里,至于童童,我猜不到她在谁那儿。
  女人很难憧,上过床的更难,纵使我不会以为她最爱我,她到底爱他或她,我真的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突然,我感到平静,不再惧怕也不再巴望什么。
  身旁沙发上的凹陷固定了深度,似乎她也平静的。
  再没有爱、再没有恨、再没有谁的呼吸声,谁都可以坐在谁身边了。
  完
  张苡蔚